9月28日,水运公司修理厂。
今天是大船下水交付的日子,卢家湾的十几个人站在水岸上,看着牵引钢缆将大型钢架缓缓往下放,片刻后,钢架沿着导轨完全没入水中,架在上面的大木船摇晃了几下,停在水上面。
船顺着水流飘了一小段,刚刚远离钢架,紧接着先是一声长鸣,随后一阵轰鸣声响起,船屁股后头冒出滚滚水花,推着船慢慢前进。
大木船先驶向河中央,到了中间的位置后,又发出两声短鸣,然后顺着河水左拐,往下游驶去。
大木船顺水而下,开了大概有两三里,船影越来越小,这时又是两声短鸣,船身缓缓打横,又来个左拐,逆着河水往回开来。
陈凡眨眨眼,好奇地问道,“一声长鸣是离开泊位,两声短鸣是左拐,右拐是几声?”
田书记站在他旁边,哈哈笑道,“你刚刚自己听出来的?”
陈凡笑着指了指船,“听信号看动作,应该没错吧?”
田书记连连点头,笑道,“没错没错,一声长鸣是开船,两声短鸣左拐、一声短鸣是右拐,这开船和开车一样,水里的航道也在右边,两船相会时,一般要从对方船的左舷走。
左转向的时候呢,就会用鸣笛提醒对方船只,从拐弯的外围,也就是右舷方向走,反之亦然。
还有三声短鸣是倒退、四声是拒绝对方要求,一般情况下,四声就最多了,再就是长短声搭配使用,鸣笛信号有近二十种。
所以啊,开船不仅仅是掌舵,还有鸣笛,除此之外,还要了解船的尺寸参数、回旋半径,熟记各个航道的水文信息、河流走向,……”
说了一大通,他看着渐渐开过来的大船,正色说道,“也就是你们的货船只跑从这里到地委、县城码头的固定航线,否则没有培训够半年,我是不敢给他们几个人发驾驶证的。”
他说的是卢家湾送过来培训、为大船准备的几個驾驶员。
杨书记听到他的话,当即说道,“田书记你放心,我们自己的船自己肯定会心疼,绝对不会乱来,他们要是不把技术练过关,我不让他们出码头!”
话说得再漂亮,也掩饰不住他额头上的冷汗。
好家伙,之前驾驶拼装小划子船的那几个社员,可不懂什么长鸣短鸣,基本上就是跟开渔船一样,全凭眼力劲在水面上闯,万幸没出什么事,不然被人撞了,人家还说是自己的责任,哭都没地方哭去。
安装了船舶推进器的大船就是不一样,几句话的工夫,大木船已经开了过来,此时钢架早已拉回船坞,大船便稳稳地停靠在船坞前,将船头的铁锚降下,又有两个水手甩下缆绳绑在木桩上,将船身固定,随后推下两块跳板搭到岸上。
所有人都顺着跳板上船,走到甲板上,田书记转了一圈,对着杨书记笑道,“看看你们的船,满不满意。”
崔宝章之前就已经报了参数,船长23米,宽4米,吃水1米6,载重量就不用说了,就卢家湾的那些农产品,反正往下压、压不到最深吃水线,往上堆、堆不过驾驶舱的视线。
就在货仓挡板范围以内,随便装!
如果以活禽笼子为标准,它的装货量,是拼装小划子船的10倍以上。
除了货仓之外,船尾的舱室也是一大亮点。
现在的木质货船,舱室几乎全是一层,机舱在船舱甲板内部,甲板以上盖一层木屋,前面是驾驶室,后面是厨房和休息的房间,基本上没跑。
而这艘木船应陈凡的要求,做了两层舱室,一楼稍矮,后面是机舱,前面是厨房,二楼高一些,前面自然是驾驶舱,后面是两间休息室。
就这一艘船,能同时容纳3到5个人在船上生活,要是挤一挤,6、7个人也行,几乎就要赶上水运公司的大水泥船。
陈凡在船上来回转悠了一圈,也不禁暗暗点头,这两千块钱,绝对赚翻!
连他都这么满意,杨书记他们自然没有二话,当即办了交割手续,然后由水运公司安排的舵手师傅帮忙开回去。
船逆着河流往上走,几分钟后,便到了卢家湾地界。
得知今天要去收船的卢家湾社员们,早已守候在大堤上,见到有一艘船过来,纷纷翘首以盼。
杨书记站在驾驶室,赶紧招呼道,“师傅、师傅,麻烦靠边上走,让我们队的社员都看看。”
舵手师傅自然不会拒绝这点小要求,接过烟顺手夹在耳朵上,哈哈笑道,“你们卢家湾这回是抖起来咯,除了我们水运公司,哪个生产队还有这种大船?”
杨书记乐得睁不开眼睛,“哈哈哈哈,客气了客气了,我们也是运气好,还要多亏你们单位帮忙啊。”
被捧了一下,老师傅也喜笑颜开,将船又靠近河岸一点,几乎是贴着大堤在走。
陈凡看着只有三四米远的大堤,而且距离始终保持不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位老师傅、真是个老师傅啊!
等靠近了,河堤上的人已经能看见甲板上站着的张队长他们。
5队的张队长、也就是张文良他爹,猛地转身举起双手,大声喊道,“敲起来哦。”
一只锣鼓队立刻开始敲锣打鼓,咚个隆咚锵、咚个隆咚锵……激昂的锣鼓声在河堤上响起,中间还夹着几声铜钹的哐当声。
又有两个人各自挑起一根竹竿,上面吊着500响的电光鞭炮,点燃之后,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然后半分钟不到,没了,这时候船还没到跟前呢。
张广文不禁捶足顿胸,“就不该买电光炮,两下子就啪完,还不如买小红鞭。”
一个14、5岁的半大孩子立马跑过来,从袋子里掏出两挂200响的小红鞭,喜滋滋地说道,“叔,你看!”
张广文顿时大喜,“好好好,赶紧点上。”
随后又有点狐疑,“这个不会是你自己留着玩的吧?”
那孩子转身就溜。
这时船已经开到他们面前,大队领导们都咧着嘴直笑,其他人则跳着脚地欢呼,跟岸上的人打招呼。
后来的小红鞭此时也已经点燃,正好迎着船发出啪、噼啪、啪的响声。
等200响的小红鞭放完,大木船正好驶过5队的村庄,往4队而去。
前面4队等着的人早已隐隐约约听到5队传来的动静,所有人都踮着脚往前望,已经能看见木船的影子。
队长汪东平也顾不得船还没到,当即举起右手,“同志们,锣鼓敲起来哦。”
话音刚落,便是咚个隆咚锵地响。
汪家老伯爷汪德仓拄着拐杖,手搭凉棚往前望,不一会儿,便咧着嘴哈哈直笑,“来了来了,真来了。”
他也不管旁边是谁,拽着人家的胳膊就说道,“当年我们老汪家,不少人在那个船坞里上工、造大船,大船都不知道造了多少艘,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我、我们,还能当上大船的船东。”
他笑呵呵地抹了把脸,“虽然船是生产队的,可生产队也是大家的,我们卢家湾的人呐,个个都是船东,哈哈哈哈……”
大木船一路往北开,沿岸各个小队都组织了锣鼓队来迎接,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响个不停,比过年还开心。
等船开到1队,舵手师傅也不敢贴着河岸开了,先直接冲到拐了个大弯的河中央,再调头往东南方向驶去。
围着卢家湾的这条河很有意思,水流的方向并不是固定的。
长江水高于流花河的水位,于是江水倒灌,经流花河在卢家湾7队的汇合口流入,水流便就此分道扬镳,一头往北走,过大弯再拐向西南,另一头则往南走,往东南方向流去。
所以哪怕调了个头,此时大船依然在走逆水。
一直等到过了7队的河水交流口,才变成顺水往下走。
不一会儿,便到了6队的临时码头。
直到此时,大船才靠岸停下。
今天卢家湾收船,肯定要庆祝一番,刚才杨书记便邀请了水运公司的田书记和崔宝章一起过来,就在这大船上,刘掬匠带着一帮妇女同志,杀鸡宰鹅,做了好几桌大餐。
一时间码头上满是欢声笑语,直到日头西斜,杨书记才安排人用马车把田书记他们送回去。
……
甲板上,杨书记一遍遍地用脚丈量着甲板,良久之后,才站在船头,看着前方的拼装小划子船,感叹地说道,“咱卢家湾也有今天!”
叶树宝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吐出一口烟雾,咧着嘴笑道,“鸟枪换炮,以后肯定还会越来越好。”
张队长走过来说道,“越来越好是肯定的,只不过,……”
他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老叶,这条船这么大,咱们每天的鸡鸭能装满么?”
叶树宝顿时噎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老张,这么喜庆的日子,伱能不能想点好的?”
肖烈文也凑过来嘿嘿笑道,“你看我就不提,就算要问,也是等回了大队部,再去问三虎。”
张文良走过来,弱弱地说道,“那您还是现在问我吧。”
肖烈文看着他,“现在问你,能有好消息?”
张文良假假地干笑了一下,“没有。”
叶树宝也算跟他是一条船上的。呃,好吧,好像他们四个人跟他都是一条船的。
肖烈文是张文良的半个师父加直接上级,叶树宝和他一起负责副业队的经营事务,张队长是他亲大伯,杨书记……,
叶树宝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兴秀,心里默默想着,就看他什么时候管杨书记叫爹!
思绪飞过,叶树宝干咳一声,轻声笑道,“这事也不能怪三虎,之前交给他的两个任务,收购活禽就完成得很不错,带着一队人,每天都能买三四百只鸡子、鸭子回来。
就是打开外地市场这个不好弄,双河县还算好的,小陈已经打通了他们卫生局的关系,三虎子找过去,就在他们医院门口开了两家熟食店,生意也还过得去,一天能卖个八百一千块钱,”
说到这里,叶树宝自己都觉得自己飘了。
什么时候一天八百、一千的营业额,自己还瞧不上了?
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嚣张的想法甩出去,他接着说道,“但是其他几个县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一说起要开熟食店,他们就推三阻四,各种借口搪塞,一会儿不合规矩,一会儿说自有安排,反正就是不同意。
人家不同意,三虎子也没办法啊,总不能死皮赖脸跟人家死缠烂打吧。”
肖烈文惊讶地看着他,“哎哟,不错啊,竟然连用了两个成语!”
叶树宝满脸无语,“这个是关键吗?”
肖烈文甩甩手,“行了行了,又没人怪他。”
说着掏出烟杆装填烟丝,拿叶树宝的烟借了个火,抽着烟说道,“以前有小陈出马,就跟打顺风仗一样,那叫一个势如破竹,弄得我还以为搞副业很容易,咱们从赊种苗到开熟食店,一路都这么顺风顺水地过来了。”
叶树宝抽了口烟,嘿嘿笑道,“你也不错,连用了两个成语,看来没少偷偷在家里学习啊。”
肖烈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等到三虎子出马,才知道办副业有多难。唯一一个办成功的单位,还是靠了小陈的面子,抛开这个,如果让咱们自己去跑,”
他说着当即连连摇头,“难哦。”
张队长抽了口烟,看着不远处的河水,叹着气说道,“干什么不难?以前我出去找零工干,看见人家贩卖小鸡仔的,碰上下大雨,一筐鸡能死完,哭都哭不出来。
前三四年的时候,就在青山公社,几个外地来讨生活的人,板车翻进了沟里,所有家当都让水给淹了,一个个恨不得当场上吊,要不是当地的生产队帮他们捞起来,能救的救,又给了他们几十斤米、几床棉被,恐怕连那个冬天都熬不过去,谁不难?”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张文良,正色说道,“但是千难万难,都比不过当年咱们的队伍打天下难,三虎子,你年纪还小,没真正吃过苦头,这次让你碰个壁,未尝不是好事。
难不怕,畏首畏尾才可怕,只要你铆足了劲往前冲,就一定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叶树宝和肖烈文齐齐一惊,“哎哟,你也会连用两个成语了哦。”
张长江两眼一翻,“滚。”
张文良看他们开着玩笑,嘴角扯了扯,却没有笑出来。
顿了两秒,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大伯你放心,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回头我还要继续去闯。他们不给我开店,大不了我挑个箩筐,带着做好的熟食,去那几个县的码头当货郎去!”
张长江满意地点点头,“对咯,就是要有这个精神头。”
聊完之后,叶树宝转头看了看,“诶,小陈呢?”
听到这话,其他人也跟着到处看,都没看见陈凡的人。
这时杨兴秀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刚才把田书记他们送走之后,小陈就跟我打了声招呼,说喝多了,先回家了。”
张文良看了一眼跟平时略有不同的杨兴秀,心里直犯嘀咕,这姑娘难道吃错药了,刚才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来嘲笑我?
就在这时,杨兴秀对着他说道,“你天天往外跑,这两天就别想这个事,好好休息一下,把庆典节目准备好才是正经,等忙完之后,再重新出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成绩来!”
张文良顿时浑身一抖,惊慌失措地看着杨兴秀,这姑娘不会真吃错药了吧?
杨兴秀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随后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张文良却松了口气,没错了,就是这个味道,看来没吃错药。
杨书记在一旁都感觉没眼看,只能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走吧走吧,大后天就要办节目了,到时候公社会派代表过来观礼,咱们回去再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可别让其他几个队比下去,闹出笑话。”
张文良立刻说道,“那不可能,咱们的队伍今年斗志特别高,绝对能拿下第一名!”
肖烈文咬着烟杆、猛地吹了一口气,将烟锅里的烟灰吹得喷出来,随风而散。
他又在栏杆上敲了敲,背着手便往跳板走去,“多干实事少吹牛,明天把你的人拉过来这里验一验,就知道有几分成色。”
杨书记他们也都跟着下船。
翻过河堤,往坡下面走的时候,众人便能听见知青院里传来的手风琴的声音。
杨书记笑着说道,“三虎子,看见没有,别的什么都不说,单单小陈这态度,就值得你学习。”
张文良伸着脖子往院子里看去,可惜被高高的院墙挡住了视线。
他没脑子地点着头往前走,很快便下了坡,走到知青院门前。
只见院门敞开,院子里面,陈凡坐在椅子上,专注地拉着手风琴。
在他面前,四个女生站成一排,表情严肃地唱着歌,“千滴汗水一棵苗、万担黄土一亩田,啊啊啊啊诶……,大旱大涝大力干、大寨花开咱心间、大寨花开咱心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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