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兵,直至冬月中旬。
刘备入蜀后,战事方休。
外部威胁虽然消除,可左将军府中仍是劳碌不停。
年关将近。
各地太守的报表第次送来。
要由左将军品评政绩。
遭受战乱的郡县,请求拨粮米赈灾。
叛乱的贼人,要择选良民归附民籍。
诸葛亮平叛归来,第一日便是忙的顾不上用饭。
整天操劳于案牍之间,一刻也不曾抬头。
“近来蜀中贼乱颇多,却都是豪强所迫,切不可滥用威刑。”
“凡是二十杖以上的刑罚,都呈送过来,由亮亲自裁决。”
有司接过诸葛亮批阅的竹简,一筐一筐的往外抬去。
这还只处理了一半。
剩下两筐,都等着军师批阅呢。
“事多食少,这么下去,军师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费祎站在门外,端上食盒。
他与马谡对视一眼,终是谁也没敢进去打扰。
未待多时。
寒风刮来,府邸门口,褚黄色的大袍在风中飘荡。
马谡和费祎见主君到来,立刻端正行礼。
“见过主公。”
刘备顺手拿起食盒。
“都下去吧。”
“唯!”
目送二人离去,刘备方才进入府中。
一道人影挡住了案前的光线,诸葛亮并没分神。
“急于处理的公文,放在左案上。”
“事情稍缓的,放在竹筐之中。”
自隆中草庐相会以来,刘备亲眼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鬓角渐生白发。
“岁月蹉跎,备已人将腐朽,孔明也在慢慢变老啊。”
神情动容片刻后,刘备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孔明,备,不在蜀中,你受累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
诸葛亮立刻放下笔墨,嘴角噙满笑意,连忙起身相迎。
“主公回来了。”
刘备再世时,诸葛亮的眼中总会有光。
刘备将食盒放下,紧握着诸葛亮的双手,如此大雪天下,饶是屋内生有碳火,他仍是他双手冰寒。
“此番为对抗曹贼,蜀中压力系于孔明一身。”
“今日一见,孔明又消瘦了。”
何止是这几个月的消瘦。
自他二十七岁出山开始,就不曾睡过一個好觉了。
“主公欲伸大义于天下,亲率戎旅,力战汉川。”
“亮不过劳心于案牍之间,有何苦可言。”
刘备甚是宽心。
旋即,将诸葛亮引到次席。
“今日,府中事务,由备亲自处置。”
“军师好生歇息,先用饭吧。”
诸葛亮闻言大惊。
“岂有主公受累,臣子用饭之理。”
“不可……不可啊。”
“哈哈哈。”刘备起于微末,也做过斗食小吏,岂能不知政务。
“孔明,莫要见外,我等君臣如鱼与水,焉有分别。”
诸葛亮深知刘备个性有高祖之风,自然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加上劳累一天,胃中饥困,也只好趁此闲暇,端来食盒用饭。
蜀中政务堆积如山。
刘备亲自批阅,也感头痛。
“东州兵,近来又开始抢掠了?”
“孔明,何不早言?”
“哼!”
刘备气得丢下竹简。
他生平有两恨。
一则,恨庸吏怠政。
二则,恨军士抢掠。
饶是入蜀后,他麾下荆州将士也是有序进入各地府库,分得金银,并未烧杀抢掠。
反倒是东州兵先前在刘璋统治时期,便在蜀中抄略无度,肆意抢略百姓。
刘备入蜀后,令法正、李严等人参与制定《蜀科》,就是想让他们收敛一下东州兵劫掠的习性。
没想到,蜀中刚定一年多。
这些东州兵又开始手痒了。
果然如同刘云所说。
有些蠹虫,不杀,不足以平心中之恨。
诸葛亮见刘备如此盛怒,亦是吃不下饭。
“主公……此类事件,多如牛毛。”
“亮本欲伸张大义,可东州兵马正随主公征战汉川。”
“故而,此事,亮便暂且压下。”
话说了一半,刘备却也明白。
东州系和荆州系地位相等。
在蜀中,东州士的影响力甚至远大于荆州人。
法正与诸葛亮,在左将军府中并驾齐驱。
若是绕过法正,直接处理东州士,二人今后不好见面啊。
更何况,东州士里,还有一些不知死活的老古董,在背后惹是生非。
为了汉川之战的胜利,诸葛亮不得不隐忍压下。
“年关将近,有些事儿,备必须提早处理,不留祸根。”
刘备一一打开竹简。
放在案上的陈情书,字字令人心惊。
刘备这才明白,为何诸葛亮处理的如此之慢。
这每一件案情都颇为棘手。
若是处置不当,就会演变成荆州人和东州士之间的内斗。
“法孝直随主公远征汉川,立下大功,孟达又攻克上庸,东州士功名卓著。”
“这些案情,亮只得等候主公归来,再做定夺。”
刘备亦是深感头痛。
基业越做越大,派系越来越多。
各派诉求并不相等。
做主公的,若是不能妥善处置。曹家、袁家那般的派系内斗,就要在蜀中上演了。
“孔明无忧,当赏则赏,当罚则罚。”
“备,陟罚臧否,定会公允。”
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刘备判了几个抢掠的东州士,枭首示众。
其余的也予以严惩。
小的案情处理完毕,接下来就到大案了。
刘备端详着案牍左边,绑着红色系带的竹简。
他伸手一一拆开,看向竹简的一瞬间,顿时心下大震。
“广汉太守臣射坚,议曹从事、军议中郎将臣射援,犍为太守、兴业将军臣李严等,二十一人联名上书。”
“诚闻,主公喜得汉川,四方辅定,本乃振翅雍凉、收服二京之机。”
“然,汉中五斗米教,素来猖獗。张鲁一家,本为米贼,割据汉宁,断道行凶。与此奸猾为伍,只恐有伤主公威名。”
“又闻,张鲁逆徒刘升之,饕餮放纵,虐流益州。”
“昔日,在青城山上,劫掠无度,乱淫民女。”
“据传其人,器大如嫪毐之徒,能以转轮。每在深夜,当连御数十女,以至妇人残破,仍不可罢休。”
“蜀郡良妇,满道嚎哭。巴中蛮女,亦不放过。”
“此等恶贼,岂能入主公幕府,忝列门墙。”
“臣等辄依旧典,请诛刘升之!以正蜀中风化,若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
荒谬!
刘备心中盛怒,气得将此竹简掷之于地。
“信口胡诌。”
“刘升之何人,备,岂能不知?”
“莫说这些事儿,尽是子虚乌有,就算真有,备在汉川怎么不曾见过?”
诸葛亮亦是深深一叹。
“主公,五斗米教自兴平元年开始,与东州兵大战,将近二十年。”
“双方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升之尚未入蜀,便是四方追讨。”
“若不能妥善处置,升之在蜀中情况不妙啊。”
诸葛亮走上案前,将一排排弹劾的公文全部抱出。
树欲静而风不止。
“冬月初十。”
“广汉郡,新都王氏,满门被灭。”
“次日。”
“蜀郡广都县豪右,朱、冯两家被杀。”
“三日后。”
“马秦、高相的族人,在迁徙汶川郡的路途中,被人灭门。”
手段如此残酷,绝不只是单纯的杀人泄恨。
真正的目的,诸葛亮这才娓娓道来。
“死者皆是以麦糠封嘴,面上贴着封条大字:杀人者,青城山,刘升之也。”
轰隆。
晴天霹雳。
刘备心头一颤。
竟没想到,在蜀中居然有人想致刘升之于死地。
刘云甚至还没在成都露面,背后的真凶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刘备恩怨分明,已是紧握竹简,双目罕见的露出杀意。
“备,本来打算在年关时节,将其接回成都,好生提拔。”
“却没想到,成都却是虎穴龙潭啊。”
“孔明,你怎么看?”
诸葛亮亦是为此事担忧。
“升之乃是天师道的核心,和他结怨的东州士,必不会让他入蜀。”
“此事,不仅是东州士在暗中活动,只怕蜀中豪右,甚至是曹操,也有牵涉。”
刘备愤然起身,当即拔剑而出,一怒便将案牍边角削去。
“看来,曹操得不到升之,便要将他毁掉。”
“备,无论如何,也要保升之周全!”
“快马传令,让升之留在汉川,不得入蜀。”
“且慢!”
诸葛亮劝阻道。
“主公心念升之,拳拳之情,升之自能体味。”
“然而,天师道与东州士之间的血仇,若是无法化解。”
“今后升之在蜀中只怕也会遭人掣肘。”
“且不如,放龙入海,亮,相信升之,一定能够解决此次危局。”
刘备有心把刘云培养为三军主帅。
若是一直拘束在汉川,不在都畿之内,也无法得到提拔。
诸葛亮一言,倒是让刘备惊醒。
他太过重视刘云,以至于差点忘记了他的本事有多大。
能在汉川逆转战局的奇才,区区几个东州士,能挡得住他?
那些人若是不知死活……
刘备反倒担心,刘云会杀戮过多,让东州士血流成河了。
别忘了,汉川的那些世家豪强,刘云可是杀得一个不剩。
“揠苗助长,苗反摧折。”
“孔明所言甚是。”
“备,走之前,予以升之先斩后奏之权。”
“若是有人阻拦,以升之的本领,自当斩之!”
思虑片刻后,刘备笃定道。
“既要入蜀,沿途也得派人保护周全。”
“传令,由梓潼太守霍峻亲自护送升之南下。”
“到了广汉,由翼德领兵接应。”
“备,倒要看看,天日昭昭,谁敢伤其毫毛!”
刘备紧握佩剑,眼中杀意尽显。
如此坦白的护犊之举,映在诸葛亮眼中,反倒是让这位素来妙算的军师,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主公对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看重啊……
亮,怎么感觉,主公有些心事儿。
风吹幕府,卷起幕帘。
诸葛亮望向天外。
流云漂泊。
“这次去汉川,主公好像有些变了。”
刘备端起麦饭,亲自递到诸葛亮手中,和蔼笑道。
“备,从来没变。”
“可军师的饭,再不吃就要冷了。”
诸葛亮接过碗筷,面上满是笑意。
“主公劝饭,亮岂敢有违,这就遵主公之令。”
君臣相和,蜀郡风起。
长风刮过巴山蜀川,荡至南郑。
……
“祭酒,刘使君的密信到了。”
刘云接过密信一看。
“升之如晤,蜀川局势不利。”
“万望路途小心。”
“走金牛道入蜀,霍仲邈、张翼德自会接应。”
落款,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
“嗯……成都怕是起风了。”
刘云收起绢布,攥在掌心。
“总算到了这一天。”
“天师道和蜀中持续了二十年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圣女心中困惑。
“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刘璋灭亡后,东州兵尽数归从刘使君。这些人还敢不听刘使君指挥,冒然对我们下手?”
刘云低头看向师妹,此女年纪还不大,没经过什么风浪。
虽然自幼聪慧,很多事情却也是看不透的。
“战争,不是在敌人放下武器的那一刻就算结束。”
“而是在敌人彻底放下敌意的那一刻,才是终结。”
“我们与东州士都在刘使君麾下,明面上的交兵自然不会有,但私底下的明争暗斗,可是要比战场交兵更要可怕。”
辛宪英领会其意,连连劝阻道。
“既如此,恩公何必非要去蜀中。”
“只要待在汉川,就永远没人能伤害你。”
“不。我必须去。”
刘云摇头。
身在汉川,心在中原。
若是不能处理好蜀中派系的问题。
今后北伐,迟早像诸葛亮、姜维那般屡屡受制于人。
三国分立,曹魏得天时、孙吴得地利。
蜀汉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和。
不过,这个人和,是凝聚在刘备身上的。
刘备一走,蜀汉的人和也就站不住了。
东州士的问题,必须提前解决。
那些该杀的人,一个不能留!
该用的人,一个不能死。
“二十年了,我们与东州兵积怨太多。”
“唯有我亲自去蜀中,才能将之根除。”
“更何况,师君人在成都,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师君深陷险境。”
“明年三月花开之前,我要将恩怨尽了。”
太难了。
辛宪英深深摇头。
人心难测,人和可遇不可求。
“恩公,明知前路尽是危局,也当真要走?”
刘云向来固执。
“不仅要走,更要走的光明磊落。”
“大丈夫生于乱世,纵使处于逆境,也要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说得好!”
辛宪英美眸微眨,杏眼含波。
“此行入蜀,姎我,必定生死相随。”
张琪瑛瞥了一眼辛宪英,每次话到嘴边,总被这大姊姊抢先。
“师兄,我也去。”
“你每次遇到危机,我总能带来好运。这一次,我回去救父亲,师兄可不准把我抛下了。”
刘云和煦一笑。
蜀中虽然危机四伏,但这一局,不同于往日。
师妹在蜀中,的确能帮到大忙。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天官的女儿,能否再次逆转局面了。”
相顾长笑。
三人目光相对,心意已决。
刘云令人备好车马,又下令蜀中各地鬼卒、祭酒随时待命,这才上路。
轺车疾驰,车轮滚滚向南,竞相剑阁去。
沿途关山重重,蜀道迢迢。
青年乘车高卧,望着那巍峨雄关,转身向师妹说道。
“过了此关,前方尽是繁华。”
“不过,花柳繁华地,亦能折断英雄腰。”
“昔日,便是在汉川战场,流血牺牲,凶险亦不能及其万分之一。”
张琪瑛好奇道。
“什么场,能比战场还凶险?”
刘云没回答,他只起身下马,走过铁索桥,迈步剑阁关。
回首之际,青年站在山岭,侧看剑山,似要吞吐星辰。
俄顷,剑阁,灯火阑珊。
他拍遍栏杆,蓦然回首,倚关而笑。
“比战场还凶险的,乃是……”
“官场、情场、名利场!”
东风吹拂花千树,这一夜,星落如雨。
自幼羁旅中原的乞儿,终是来到了命中注定之地。
建安二十年的终声即将敲响。
刘备鲸吞益州,势力暴涨,仍需时间消化领土,平定内乱。
曹操为称王大业,煞费苦心,回到邺城又将是一场政治风波。
孙权占据荆州半壁,野心仍不满足,志在全据荆襄。
三国之间,各怀鬼胎,都在为下一次更为激烈的旷世大战积蓄力量。
寒风飒飒,自当阳长坂,吹到五丈原下。
他抬头。
望向寒夜星空。
历史的波光,沉沦其间,瑰丽莫测。
在那无尽的黑夜中,隐隐间轰轰隆隆。
似有老人透过历史银河,骤然发问。
“前方路径曲折,百鬼夜行。”
“少年郎,敢入局否?”
刘云眺望银河,满眼星辰。
炎汉四百年来的将星尽在高空,凝望着这渺小的人影。
他对视苍穹,似要伸手捕捉那遥遥星汉。
良久,刘升之开口回答。
“我不仅要入局。”
“我还要把这棋盘,彻底!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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