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月旦评一出。
的确在蜀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抛下被评为榜一大哥的刘升之不谈。
就是蜀中人自己也对这名单有所不服。
为啥?
汉代人有一个很深的鄙视链,类似于现代的地域黑。
在中央的州府,瞧不起靠近蛮夷的边州。
如果在同一个州府内,搞经学的文学之士,则瞧不起上阵杀敌的武夫。
武夫,瞧不起底层的寒门。
寒门瞧不起白身。
白身,瞧不起奴隶。
啧……
严颜、黄权这些人是军中武夫,而且是巴中人,还不算完全的蜀人。
自古巴出将,蜀出相。
蜀中经学世家最瞧不起这些靠军功上位的人。
至于杨洪……虽然也是三蜀世家出身。
但是他不爱读书……还不跟这些大族保持利益一致,公然投靠了刘备。
光是这两项罪名,杨洪就被蜀中豪右消除人籍了。
只有谯周、李福这样大族出身的自己人才能在圈里玩得来。
你刘备不重用没关系。
等到元老人物逐渐凋零。
等到朝堂上无人可用。
我蜀中的地主豪强,你迟早有一天得安排到位。
到时候,这益州还想姓刘?
做梦!
……
张裕作为谶学名士,同时兼任蜀中‘反刘派’的坚定首脑。
看到这样‘侮辱’蜀人的月旦评自然是要好生责贬一番。
顺便,看这腊月天不下雪,也要私下里要召集学生们,一起抨击刘备。
吱呀。
酒肆之中,穿着一身赤色大红袍的张裕缓缓入场。
全场学生,高坐长呼。
“先生来了!”
张裕,字南和,蜀中图谶名士,与周群齐名。
他每每出行,都要精心准备。
本来赤黄两色,为大汉国色,乃刘姓皇室所用。
可这张裕却全无人臣之礼,他轻抚满脸长须,洋洋自得。
“张公,腊月天,何不下雪?”
提前准备好的台词上演了。
张裕笑道。
“因为国主失德!”
“天怒人怨!”
坐在台下的周群,精通占星卜卦之术,在蜀中名亚张裕。其父周舒,曾跟随广汉名儒杨厚学习经学。
这样一来,周氏就成了杨氏的门生,阖家大族,世代相传,恩情相递。
互相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关系网。
此番刘云在广汉大发神威,波及到了杨家。
周群自然是得替杨氏发声。
“我夜观天象,贼星明灭,广汉数日前有贼人作乱。”
“如今已然入蜀!”
群儒震恐道。
“此贼,莫非是米贼呼?”
周群点头道。
“正是刘升之!”
张裕猛地哎呀一声。
“上个月,荧惑犯参!”
“其意:国中将有大将谋逆!”
“参宿乃蜀中分野。”
“这刘升之,本就是米贼,此番入蜀,难不成要在此作乱?”
儒生们附会道。
“正是……正是。”
“魏公携王师远征巴汉,本欲一匡天下,还一个海清河晏。”
“此贼,顽抗天威,倒行逆施,既然已入蜀中。”
“群儒不可放任此人猖獗,当早些防备。”
“以免广汉之灾,降临你我头上。”
群儒震怒,各自回到邬堡,写诗作文,痛骂米贼。
一时之间,蜀中竹简飞扬。
有啥用嘛?
也没啥用……反正打不过米贼,嘴上出口恶气总没毛病。
也就是刘备政权相对宽容。
到了曹魏那边,敢写诗文抨击朝政?
万世师表的孔家后代都能杀。
更何况你们几个小卡拉米。
……
蜀郡,青城山上。
成都内的鬼卒已将各地消息传来。
刘云悉听过后,只觉得这些文学之士,很是可笑。
抨击国政、栽赃陷害这事儿,可大可小。
蜀汉政权一般大事化小。
不是像李邈、廖立那样的公堂乱吠,一般不会制裁。
刘备、诸葛亮还在世,这些小人物,也就只敢阴阳怪气。
“得找个好机会,把他们一并收拾咯。”
此行入蜀,除了对付东州人,打压不法豪强之外,解决这些‘口嗨之士’,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暗中盯着他们……”
“一旦有逾越礼法之事,全部记录在案。”
“到时候,我回成都,一并处置。”
鬼卒拱手而去。
“唯。”
处理好此事过后。
刘云便起身来到青城山的地牢之中。
那个关键的女子还未审问。
说不定能套出点有意思的信息。
……
吱呀,地牢大门打开。
地上虽然干草堆满,可这是冬天,又在山上。
女子纵然是一身钢筋铁骨,也是被冻得不轻。
还不等刘云到来,浑身就冷的发颤起来。
“刘升之……”
见刘云到来,那女子满眼惊恐。
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刘升之把她拉到公堂上审判。
古代,犯罪的人在受刑前要脱下衣物验明正身。
万一她的身份因此暴露,校事府会毫不犹豫的将她的亲族全部杀光!
“铜雀女是什么意思?”
“一个组织?”
“在邺城,铜雀台?”
刘云拿出那腰牌,不断追问。
可这蒙面的女刺客,却始终不发一言。
饶是整个人都被绑在架子上,面前全是刑具,可她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不愧是曹操麾下的顶级死士。”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有这等定力,你大概是曹操收养起来的战争遗孤。”
“他最喜欢将别家的儿女,养在自家。”
曹真、何晏、秦朗,皆如是也。
“你不配侮辱魏公!”
这女子罕见的说了一句话。
“脾气还挺倔。”
刘云冷哼一声,端着马扎坐在这女子面前。
“知道上一次在汉川,我为什么不追杀你吗?”
“因为没必要。”
“整个汉川都是鬼卒,你不管跑到哪,我都一清二楚。”
铜雀女扭过头来,大怒道。
“你既然看穿了我的身份,为何不早点下手?”
刘云面无表情,风轻云淡。
“我就是想看看,你背后还有哪些校事。”
“谢谢你,帮我一次性把整个广汉的细作全都揪了出来。”
“也省的我,一个个的找了。”
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无力感和郁闷感袭上心头。
那女刺客满眼不甘。
“人你都抓完了,杀了我吧。”
“想得美……”
刘云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我还指望你帮我把蜀郡的细作也给捞出来呢。”
“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背叛魏公!”那女子眼神尖锐,四面寻找着武器。
可是身体都被绑着,如何动弹。
“真是头倔驴啊……”
“还是头蠢驴,真不知道曹操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指不定你自己爹娘,都是曹操亲手砍得呢。”
“胡扯!”刺客大骂道:“我的父母,都是刘备害死的。”
“这个无耻小人,夺了我家基业,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见那刺客作势要咬舌,刘云果断撕开她的面罩,掰开她的嘴,塞了一团干草进去。
草……
“呜呜呜(你个混蛋)。”
刘云笑道。
“你可别死了……”
“死了,就没你这么蠢的校事,来给我骗了……”
刘云抬头之际。
那女子的容颜风月尽显。
见到此人面容,刘云全然一愣,突然眸光紧锁。
“好熟悉的脸……”
碎片化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的大脑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
过去的片段如同流水般涌来。
这张面孔,他分明在幼年时是见过的。
可是人在四岁之前的记忆,要经受幼年健忘症的干扰。
这是人体本能的保护机制,饶是他是个穿越者,这一层仍然避不过。
就算穿越前的有些事情,他也是相当模糊,记忆不清。
不过,今日看到这女子的面容。
他冥冥之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
忽然全身阵痛,大脑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捂着头突然倒在地上。
噗通……
人影倒地,刘云看着那俏丽的刺客,双目逐渐失神。
再度睁眼之时。
已是一片火海。
城池下,铁骑飞扬。
呼啸冲杀的健儿越过城楼,撕碎一切敌人。
刚出生的刘云,就这么漂浮在泗水河中,任由竹篮在血水中飘荡。
这是一个季夏,七月初一。
一声女子的叫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孩童。
“薛兄,这有个孩子!”
骑在战马上的少女一声惊呼后,利落下马,缓缓将孩童从河面上抱起。
没多久,那个姓薛的青年也箭步而来。
他看着这个孩童身上的包裹,尽是绸缎,眼神逐渐凶恶起来。
“料想此子的父母定是城中权贵。”
“少君,早些杀了他,永绝后患。”
那少女摇了摇头。
“不可……”
“无冤无仇的,杀了他作甚?”
“夺人城池,本就是不义之举。”
“这孩子如此无辜,不当受累。”
“唉……也不知此子的父母哪去了。怎生将这孩子,丢在泗水河中啊。”
泗水河畔,已满是尸骸。
勿论百姓还是士兵,都是尸体相枕,谁也分不清谁了。
“此子年纪这么小,少君莫非要将他养大不成?”
“温侯是绝不会同意的。”
“若真有善心,且不如找一户农人,将他寄养过去。”
那青年也是无奈。
明明正在打仗,少君却对一个孩子撒不下手。
那少女点头道。
“我向来恩怨分明,只杀敌人,不杀无辜。”
“你若是不乐意,自己去追杀敌人便是。”
少女抱起孩童,一路走了好几里地,都没找到合适的人。
最终还是绕回了泗水河畔。
不远处,一对农人的哭声吸引了少女的目光。
那对农户不幸丧子。
女人刚生产完,身形虚弱。
可惜,怀胎十月,生的是个死胎……
“可怜啊……”
少女纵马而去。
慢慢下马,来到这农户的身旁。
“二位是哪里人?”
那农夫见女子衣着华贵,连忙恭敬道。
“草民是彭城广戚县,刘氏乡人。”
“拙荆娘家在下邳。”
这农女怀胎十月,足月却也不生。
刘老看遍医工,也不曾开出良方。
他本想带着妻子暂住老丈人家中,请下邳名医来诊治。
却不料,还未入城,半道上便遇到战乱。
妻子受到惊吓,当即生产,却得了个死胎……
“天意啊……”
少女将怀中婴儿递给农人。
“此子,乃是我在泗水河中捡到。”
“今日也算与你有缘。”
“若二位不嫌弃,可将他收为养子。”
那老农破涕为笑。
“哪里嫌弃……哪里敢嫌弃,这是天恩啊。”
“夫人,你别伤心了,黄天在上,后土在下。”
“赐下此子,终不让我家绝后啊!”
那满面愁容的妇人,听到孩童的哭泣声,终是软了心肠,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
母性的添犊之情,是一种生物本能,当她丧失了子嗣后,便会转移情感寄托的对象。
妇人抱着幼童掩面长啼。
“那……便把咱们孩子的名字,给他吧。”
那老农擦干眼泪,抱起孩童,欣喜的点头道。
“好。”
“俺,有儿子了。”
“俺,有儿子了。”
“云儿,你就是咱家的儿啊……”
……
战火中,星天外,流云漂泊。
刘云这个名字,可真不是什么好名儿。
如同名讳一般,他当真漂泊了二十年。
羁旅中原,游荡三辅,无家可归。
神思在外,两世的灵魂完全融合。
在梦中迷糊的刘云,隐隐间只听到了两个女子的声音。
“圣女妹妹……你当真不会把脉?”
张琪瑛的声音传来:“有师兄在……我学那些干嘛?符水救人也不管用啊。”
“不过莪之前听师兄说,人工呼吸什么的……”
“好像按着胸口,对嘴吹气也能救人。”
辛宪英脸色潮红,心跳不已。
“这是什么偏方?”
“那……还是你来吧,毕竟,你是师妹。”
“师兄……那那那,师妹我得罪了!”
张琪瑛刚要下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头上。
“师妹,别胡闹……”
“我没昏死,只是睡着了。”
刘云摇了摇头,竟不料一觉睡到天黑。
也难怪师妹找来。
辛宪英见刘云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恩公,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刘云缓缓起身,只感脊背冰冷。
他望向那女刺客。
眼眸之中的困惑越来越多。
二十年前,救他的那名女子与这个姑娘的容貌简直一模一样。
一个人总不可能保持容貌二十年不变。
就算容貌相近是巧合。
可是,二人的性格几乎也是大同小异。
那梦中的少女只杀敌人,不杀旁人。
这女刺客在汉川,虽然放火烧屋,可专门挑在金墉漆井环布的城北,明显就是不想多伤人命。
事实上,当天除了被程银杀死的打更人和鬼卒之外,这个女子任何人都没杀,莫非此事还有别的隐情?
“难不成……她们是一家人?”
回忆起往事的刘云,对自己的身份也感到好奇。
之前因为四岁前的记忆被消除,他对亲生父母,其实并没有太多念想。
可这次,记忆突然涌现。
让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生于乱世,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一肩抗挑,力挽天倾。
他用志向和复仇麻痹自己,仿佛真的不需要感情寄托。
可是张鲁一家对他的关心,让他感觉到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乱世的受害者。
而是能体味冷暖,真真正正活在人间的正常人。
……
往年,他在青城山,每年当大雪降下,冬日降临,正旦时分。
爆开的竹子被火烧的噼啪声响。
山下的孩童们会拿着桃符,贴着神荼和郁垒二神的门相,驱逐年兽。
年过古稀的老人们享受着子孙后代递来祈福的椒柏酒。
钟鸣鼎食,人们团圆的炊烟道道升起,整个人间一片白茫欢庆。
唯有他,孤独的坐落青城山上,焚香弹琴,听着山脚下的暮鼓晨钟,一夜白雪头。
二十年,冷暖自知。
他本冰雪封了心。
怎奈今日,春雷炸响,惊醒梦中人。
山外狂风大作,似要撕裂天穹。
在这乱世之中,有一道靡靡之音,像是钻进了他的心窝。
他是有家人的。
二十年了……他们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那他们现在在哪?
刘云冰冷的目光忽然一抽,他离开监牢,望向山门外,只觉寒风扑面,冰雪袭人。
多年待在孤山之上的刘云,第一次产生了下山的欲望。
他想走一遍长安路,看一遍洛河水。
听那关西铁板古筝,高唱《大风歌》。
若能侥幸找到父母……
也想同他们,远游吴会,细品莼鲈。
即便,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
可是……血脉的悸动,在他的胸口蓬勃。
刘云抿了抿嘴,望向巴山寒云,内心凄怆。
“我想见你们。”
“你们可是,我在这世上血脉相连的至亲啊……”
……
腊月,月旦。
夜晚间,终是降下了一场雪。
青城山上,琴声不绝。
不过,此琴声不似往昔那般风轻云淡。
反而满是嘈杂。
“恩公的心乱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石板后。
辛宪英摇头不解。
倒是师妹看出了端倪。
她泛着波光的明眸一眨一眨,听音识人。
“或许,是想念家人了……”
辛宪英困惑道:“哦,恩公不是孤儿吗?”
张琪瑛眸光一闪,率先走了出来。
“孤儿也会有家人的,迟早会有的……”
听懂了张琪瑛的暗语,辛宪英亦是快步追上。
“师兄/恩公。”
“晚上吃染炉羹吧。”
“师妹我呀,亲自下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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