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喝总好过没命吧?别抱怨了,你再不喝,说不定待会儿某人就会怀疑药里有毒。”星眸若有似无地瞥向窗边伫立的冷漠男人。“要是他逼我喝,或是又打我一掌,我这么孱弱,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到时候你想喝也没得喝了。”
陆歌岩闻言,瞥向她,她清秀容颜毫无心虚,还能谈笑风生,但两腮失去了往常的红润,显得苍白,她的内伤不轻吧……他心一紧,转开头。怎能心软?那一掌已手下留情,不能再有慈念,她是罪有应得。
“好吧,我喝。”即使伤后精神萎靡,阿卫仍能看出主子和邝灵之间暗潮汹涌的古怪气氛。他接过药碗,低声道∶“我从没看过爷有这么可怕的表情。”
“喔?不过就是在生闷气嘛,这有什么?”她气得可大了呢,哼!
阿卫悄声道∶“爷是惯于用笑容隐藏心思的,这两天,他都绷着脸,固然是担心我的伤势,有一半也是因为你吧!我没看过有人这么激怒他,还能在他面前平平安安地走动。”这大夫居然还活着,天要下红雨了。
“是吗?原来我是第一人啊,真是不胜荣幸。”邝灵笑得甜美而苦涩。“他当然想杀我,可惜他认定我对你下毒,要是杀了我,就没人给你治疗——”
“不是你对我下毒的。”阿卫摇头。
“喔?何以见得?”
“你若要杀我,一路上有得是机会,何况你下毒之后应该逃得无影无踪,不会这么笨,还待在我身边,让爷发现;除非你不想活了,想早点超生。”
“是啊,如此粗浅的道理,怎会有人想不通?真是比猪还蠢啊!”
被批成猪的男子只能忍气吞声,干脆背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邝灵又问∶“赵夫人他们还有来探望你吗?”
阿卫点头。“夫人和孙爷也来过,给我送了不少补药,我听你的吩咐,他们一走,就把药都倒掉了。”
“嗯,除了我亲手端来的汤药,其他的都别喝。”
“你怀疑是他们三人之一下毒?”
“我怎会知道?只是要你多防着点。”她知道是谁下毒,但她仍是没有证据,即便有,她也不会直接揭穿,这样太便宜对方了;此人害她蒙受有生以来最大的冤屈,她要等待时机、迎头痛击,好好折磨那人,绝不轻饶。
她望向陆歌岩。“陆公子也一样,你与阿卫都别再吃府里的食物,去买些包子、馒头来果腹,饮水也去外头取用,虽然麻烦些,保命是最要紧的。”
他当然听见她的话了,却动也不动,不作任何回应。
哼,小家子气的男人。“我先告退了,阿卫,你多休息吧!”
她收拾了竹篮,退出房来,陆歌岩却跟出来,沉声道∶“慢着。”
邝灵回身,露出最乖巧有礼的浅笑。“公子有何吩咐?”
“阿卫还要喝多久的药?”陆歌岩停在她面前。近看之下,她容颜更显憔悴,粉唇毫无血色……他想要无动于衷,但心头升起的怜惜怎么也压抑不住。
“要喝足一个月。这毒非比寻常,他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运气,但他心脏受损,需要长期调养。”
“他能骑马了吗?”
她微愕。“虽然还有点虚弱,但骑马是无碍的。”他打算离开吗?他不会允许她再跟随他们吧?她惘然。
“那你……还好吗?”
她又是一愣。他是在关心她的伤势?
她笑得更甜了。“多谢公子关怀,虽然你打得我痛得要命,幸好没打死我,我在你手下居然保住了小命,一想起来,我半夜作梦都会笑呢!”
她这样的笑很刺眼,他宁可她气愤地与他争辩自清,而不是挂上这样虚伪的笑掩饰愤怒和……伤心。
“真的不是你?”他低声问。也许,她并未对阿卫下毒,是他误会了?
邝灵笑容一敛。“是又如何?”不等他反应,接着道∶“不是又如何?公子若愿相信我,早就信了,既然你不信我,我口头上说是或不是,于你有何差别?”
“我不容易相信人……”这是他太多年的心结。
“而我很巧地令人难以相信。”她自嘲地笑了,星眸微微迷蒙。“好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让我自己送上门给你折磨,不是吗?”
他听得难受,但无言可对。“若我要离开这里,你要一起走吗?”
他邀她同行?她星眸微微睁大,轻笑出声。“你险些打死我,我怎么还会想跟着你?我又不是被你打坏脑子了。你高兴时便当我是贤弟,和和气气待我,怀疑我时便出手打我,我有几条命让你打?上天让我遇见你,我可不见得要跟着你,让你天天折磨。”
她摇摇头。“我只是在等阿卫的伤势痊愈,之后的事……我还没想到。我应该不会跟着你们了。”至于密书该怎么办,她还没心情去想。
他不知该说什么。“内伤不易痊愈,你要记得服药……”
“多谢公子关怀,我是大夫,这点小事还不须你提醒。”她转身欲走,胸口又痛起来,她步子有些不稳,他自后抓住她肩头,稳住她。他抓得很牢,力道很大,仿佛舍不得她走……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客店御敌后,他说过的话。
“公子仍当我是你的人吗?”
陆歌岩怔住,手劲不自觉松了。
邝灵察觉了,不等他抽手,她纤肩一侧,就让他的掌握落了空。
不必等他做出决定,她先行放弃,这个令她倾心也伤心的男子。
她深深凝视他,彬彬有礼地向他躬身,轻声告退,转身离开,不留恋也不回头,离去的背影傲然也凄然。
他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十恶不赦,她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他不相信她。
一个人对待旁人的方式,会体现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那一掌,打碎了她所有期待。她喜欢他,甚至爱他,他若对她有情,他会尝试了解她、真心尊重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定她的罪。
因此她不愿苦恋,爱一个不爱她的人。
陆歌岩望着邝灵慢慢走远,身影逐渐消逝,明明已无话可说,仍想唤住她,但还能说什么?他终究没有出声。
返家以来,他心绪纷扰不宁,事情接二连三发生,现又牵涉到阿卫,令他混乱,连她也牵扯进来,教他的判断已濒临崩溃。
那晚看见阿卫脸色发黑,又见她手握小刀,对着阿卫胸口比划,他急疯了!
但那一掌,他手下留情,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相信她,期望她并未背叛他。
倘若真的不是她,为何不为自己辩解?的确,他生性多疑,不易相信人,但他愿意去试,只要她给他相信的理由,他愿意试……有一瞬间,他想抛弃所有怀疑,全心信任她,即使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这么做是对不起阿卫,也对不起她,他只是难以再忍受这些诡计暗算,想借由她释怀的笑靥来逃避现状罢了,这么做也保护不了她与阿卫,要想彻底结束一切,唯有揪出元凶——
他回到房内,阿卫刚喝完了药,拿枕头压着脸,听见声响才抬起头来。
“爷,我实在不觉得是邝大夫对我下毒。”
“那么,你觉得是谁?”对方为何不冲着他来,却要伤害阿卫?
“……我也想不出来。但我觉得,一定和夫人他们有关。”
“为什么?若是姨娘怕我争夺家产,我并无此意,再说她想杀的也应该是我,为何对你下手?她又怎么懂得使毒?”
“也许是爷防备严密,她找不到机会害你,才转向我,或计划有什么误失,毒药意外被我服用了;至于毒物,也许是她从邝大夫箱中偷去,自行调配的。”
“不,我问过邝大夫,她说那毒物极少见,用法也鲜有人知。”所以他才难以相信邝灵,毒药来自于她,她也自承唯有她懂得如何使用,他还能怀疑谁?
陆歌岩凝思半晌。“你再想想,中毒那日,你见过谁?”
“赵夫人、孙二爷、李家六夫人,都有见过。”阿卫的嘴角忽然微微抽搐。“对了,我想起来了,六夫人还跟我打听你订亲了没有……”
他横了护卫一眼。“我不是要你回想这个。”
“她跟我东拉西扯老半天,才问到这件事,还问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要在这里住多久;爷,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啊!”
“我是要你想那天谁最有可能对你下毒。”
爷好像有点不悦了,阿卫赶紧认真回想。“那天我和六夫人聊了很久,后来遇到孙爷,他也跟我聊了一会儿,那是晚膳前,他还请我喝了几杯酒……”
孙二吗?陆歌岩默默记住。“你还记得我表妹住的小城吧?待会儿你收拾行李,骑马出城,赶到那里等我,一个月后,我会到那里与你会合。”
阿卫惊愕。“爷,你要赶我走?”
“你身上有伤,我就得分神护着你,无法专心追查对你下毒的人。”
“我可以自保!先前是我大意,才会给人下毒——”
“但你伤势还没康复,邝大夫也说了,你需要长期调养。她把药方写给你了,你带着上路,记得要喝足一个月。”
他安慰地拍拍护卫肩头。“我们名为主仆,但我始终当你是兄弟,二十年前,我救不了全家,我不想再在这里失去最后一个家人。”
阿卫仍是不愿。“可是,这里很危险,我不能留下你一人——”
“我不是孤身一人。”陆歌岩似笑非笑地扬唇。“有邝大夫陪着我。”
倘若下毒者另有其人,陆歌岩只想得到赵姨娘或孙二。
送走阿卫后,他去找赵姨娘,她正好与孙二在大厅中谈话。
听说他送走阿卫,赵姨娘愕然。“他是你的护卫,你送走他,谁保护你?”
“我没那么孱弱,少了护卫就保护不了自己。我想下毒的人是冲着我来,阿卫只是被波及,将他送走,我才能专心揪出这人。”陆歌岩状似不经心地道。会是姨娘下的毒吗?若是,她未免太会扮无辜。
“可是,我已经命人里里外外搜了三遍,每个下人的房间都没放过,别说什么毒物,连个发霉的馒头都没找到——”
“你自己的房间也搜过吗?”
“你这是怀疑我?”赵姨娘勃然变色。“我好端端地干么在自己家里乱撒毒药?你是我外甥,我为何要对你和你的人不利?何况我半点也不懂毒物啊!”
孙二接口道∶“陆大哥,我知你痛心令护卫被人所害,但夫人也同样担忧,竭心尽力想帮你抓出那恶人,你却这样怀疑夫人,这实在是令人心冷——”
“阿卫说,他被下毒那日,曾和你聊过片刻,你给了他几杯酒,酒里没掺什么吧?”此人是姨娘养的小白脸,曾经行走江湖,不难学得使毒之法,或许是姨娘授意要他下毒?
“陆兄怀疑我在酒中下毒?”孙二愕然,苦笑道∶“那日我是买了一坛美酒,本想与陆兄共饮,但找不到你,却遇见你护卫,才跟他喝了几杯——”
“够了!”赵姨娘忿怒跳起。“歌岩,你为何疑心我们?那位邝大夫不是有一箱子的毒药吗?你怎么不去疑心她?”
“姨娘莫怒,因为邝大夫坚称不是她,我不免就想到宅中的其他人。”
“她说不是她,你就信了?那我说绝不是孙二,我救过他的命,他绝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你的护卫!我怎么说也是你死去娘亲的义妹,你我虽不亲,你对我至少该有三分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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