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外。
归坟。
仵作验骨完毕,牛一刀与卢父的尸体进行了交换,将各自的头颅安置,重新举行下葬仪式。
此时在场的家属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家人虽然是三年前灭门案的受害者,但也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说是死有余辜,作为亲人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找到准确的头颅,有全尸下葬,他们已经很是知足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祭拜之后,觉得尽到了孝心,便也匆匆离去。
狄进则将韩幼娘的尸骨移出,有了全尸,再与之前被吴景收敛的孙洪尸体,及其夭折孩子的尸骨,一同移走。
想来这苦命的一家四口,是不愿意与那三十三口待在一处坟地的,狄进早就让丧葬铺子约好了另一处地方,将孙氏一家,安葬在一起。
待得坟头竖起墓碑,先由四名武僧上前祭拜,然后狄进一家敬香,最后连公孙策也来了,行礼之后道:“听说袁推官的尸骨已经收敛,但还没有下葬,太后命吏部酌情考虑追封赠官?”
狄进道:“确实如此,这是袁弘靖应得的。”
赠官制度萌芽于两汉,到唐宋时期,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政治制度,赠官作为官员卒后朝廷所加荣典,也成为丧葬礼制不可缺少的一环,去世的官员能得到赠官,是对其生平贡献的一种极大的肯定。
因此赠官与赠谥,对宋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也是价值观的体现,巍巍青史千秋鉴,留得身前身后名。
赠谥是不可能的,而赠官原本也是中高级官员才能享受到的,袁弘靖是明经科出身,地位远不如进士,本官品级也完全不够,所幸殁于王事、为国捐躯等特殊原因也能获赠,太后就以此让吏部商议,部分官员反对,但大部分官员还是赞同的,不愿寒了忠直臣子的心。
现在吏部讨论的,就是加到什么官品最为合适,公孙策本以为是假消息,得到确定后脸色好了许多:“太后还是公正圣明的!”
狄进也颇为佩服,别小瞧赠官,刘娥在这类细节上做得确实漂亮,单此一举就收获了大量中低层官员的崇敬,才能每每在百官的底线上横跳,不断增加自身的影响力。
公孙策又道:“听说李遵勖疯了,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受不了当宦官的刺激?”
狄进知道不光是去势的刺激,还有去世的刺激,悠然道:“这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公孙策露出舒畅之色:“我原本希望此人定罪获刑,死在流放途中,现在倒是盼他活得久些,也让那些肆无忌惮的达官贵人,看看这般罪有应得的下场!”
狄进笑了笑。
公孙策爽过之后,又沉声道:“有一件事,我不吐不快,还望仕林不要瞒我……”
狄进了然:“明远是想问,这几日的市井传言?”
公孙策正色:“不错!如今市井流传,驸马李遵勖不是罪魁祸首,是为八大王赵元俨顶罪的,公主不愿和离也是要为她的兄长八大王遮掩,这是道听途说,还是真有其事?”
狄进心想皇城司办这类事还是挺老道的,煽风点火,挑动情绪,却又不说得过于笃定,而是当成小道消息疯传,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也半信半疑:“如今朝堂上亦有风闻,大多官员充耳不闻,假装不知,有的则忿忿不平,上书要求明察,都被太后压下。”
公孙策皱起眉头:“为何要压下?仔细调查便是,若是无中生有,也还那位王爷一个清白啊!”
狄进淡淡地道:“太后越是压,有人越是要查,且念念不忘……”
公孙策政治经验缺乏,但脑子聪慧,自是一点就透,恍然之后,眼神又变得凌厉:“如此说来,传闻是真?”
狄进点头:“是!”
“那……”
公孙策说出一个字,却又戛然而止。
就连他都清楚,八大王赵元俨是犯人的话,那难办的程度,又远远不是驸马李遵勖可比了。
因为赵元俨是太宗留于世间的唯一子嗣,有鉴于太祖和太宗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这位无论是在宗族,还是在朝堂,都有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力。
而且别忘了,先帝也只有赵祯这么一个活着长大的儿子,偏偏赵祯今年十七岁,已经有了皇后和嫔妃,却还是一個子嗣都没有。
狄进更清楚,按照历史的原有发展,赵祯甚至要到十一年后,也就是二十八岁了,才有了第一个儿子,出生即逝,三十多岁有第二个儿子,活了两年,再后面又生了第三个儿子,没活过三岁……
如果皇族人丁兴旺,那么一个王爷的地位不会有多高,偏偏现在两代就剩下两个独苗,某些问题就必须考虑了。
万一赵祯突然病重,有个三长两短,宗族之中,最有威望和地位,来接替皇位的是谁?
你别说,还真是赵元俨。
所以除了某些愣头青官员外,没有一位高官出面弹劾赵元俨,那不是维护正义,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国本。
狄进则选择静观局势发展。
最忌惮赵元俨的,无疑是刘娥。
百官有的选择,只要是姓赵,只要是皇族的嫡系血脉,如果赵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完全能再得一番拥护之功。
刘娥则完全没有退路。
在真宗朝时期,她就与赵元俨相看两生厌,真宗驾崩后,对方住进皇宫的行为,更是活脱脱的争夺皇位,表面上自然不会撕破脸,实则暗地里已是势成水火。
所以即便赵祯有个三长两短,刘娥肯定也会选择别的赵姓宗族,那样她还能是太后,一旦让赵元俨登基,那她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后宫,将来再传出个新版本的烛影斧声,都很难说……
所以狄进先让刘娥冲锋陷阵,看看这位太后的手段,同时关注一下八大王的行为。
李遵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以赵元俨从小被娇惯长大的性情,既然发现了一件丑事,那所做的,恐怕就远远不止这一件。
比如孙洪所在的三进宅子,和当年刘美获赠的五套宅院里的三套,同位于榆林巷中,这是巧合,还是关联?
狄进偏向于后者。
如果真是后者的话,那么当年让刘美为其开方便之门的,很可能就是赵元俨了。
以前夫哥在勋贵集团里唯唯诺诺,万事不得罪人的性子,当然不敢拒绝八大王的要求,事后也确实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能让无能的子孙三代富贵。
至于过程中家破人亡的胡娘子一家,当然是被王爷和国舅直接忽视,根本连一瞬间的念头,都不会想到这些下民的死活。
姐姐狄湘灵拿了胡娘子的房契,准备在寻到真凶后,在墓前烧給她,而狄进拿了袁弘靖的刑名笔录,或许有朝一日,也可以在对方的墓前作为祭品,以慰在天之灵。
公孙策看着狄进的眼神,意识到这件事不会轻飘飘地放过,顿时安了心。
眼前这位,就是能给旁人自信,哪怕对方是当朝王爷,他觉得没完,那就一定没完!
狄进却是很快收敛情绪,重回学子状态:“我接下来准备安心备考省试,天下各大军州的举子贡生齐聚京师,可不能怠慢!”
公孙策哈哈一笑:“算算时日,包黑炭也快入京了,我定要介绍你们俩位认识认识,有咱们仨在,京师还不知道多太平呢!”
狄进莫名心虚了一下,笑了起来:“我也期待与希仁兄的见面。”
“走了!”
与公孙策分别后,狄进一行回到城内,路过榆林巷时,特意停了停,发现这条曾经被树荫遮蔽的巷子,如今都亮堂了许多。
话说此案真相大白,牙行催促狄湘灵赶紧涨房租,不能破坏京师市场,为了不引起怀疑,狄湘灵也只有含泪涨了租钱,那些租房客反倒放下了心,踏踏实实地住下。
狄进此时欣赏了一下榆林巷的新风貌,心中也有成就感,又骑马往前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停在了一条巷子外,这回的眼神就变得不同了。
老雅巷,这一带是京师风光秀丽之地,里面更有一座定王府邸。
十一年前,京师发生了一场荣王宫火,波及皇城,延燔三馆,焚爇殆遍,当时的荣王就是八大王赵元俨,他家算是彻底烧没了,真宗又赐予了一套府邸作为王府,正在这老雅巷中。
就在狄进遥望王府时,王府也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赵元俨的正妻,魏国夫人张氏迎接,对于为首的宫妇极为客气,因为这位是服侍了刘娥二十年的贴身仆婢,宫中人都尊称为荣婆婆,她堂堂王妃也这般称呼:“劳烦荣婆婆亲至,不知太后有何旨意?”
宫妇道:“王妃不知是否听闻,外面的风言风语?”
魏国夫人张氏努力压制内心的慌乱,平和地道:“确是听说了一些无稽之言。”
宫妇轻叹:“是啊!传得十分不堪,圣人也是忧心王爷的病症,故命我等探视,不知王爷今日可否见外人,若是不能,我等明日再来!”
魏国夫人张氏知道拖延无用,对方是真的会日日都来的,只能道:“王爷能见客的,荣婆婆请!”
说能见客,倒也能。
只是不怎么体面……
此时的赵元俨,正骑在木马上。
刚过四十岁的他面容方正,相貌堂堂,贵气不凡,与年幼还未养成气度的赵祯对比,更有皇者威严。
赵元俨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可他的兄长真宗不那么想,显然还是觉得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更好……
事实上,真宗在位时,兄弟俩人的关系就有些微妙,毕竟当年太宗过于宠爱小儿子,俨然是当成太子养的,若不是驾崩得早,很难说性格有些懦弱的三皇子赵恒,会不会经历一番易储风波。
可惜太宗驾崩,错过了一次机会,真宗驾崩,又错过了一次机会,到了本朝,天子年幼,却有一个极为厉害的太后执政,赵元俨思前想后,只能病了。
自从患上了“阳狂病”,他在家中时,整天就骑在木马上吃饭喝酒,令优伶们奏乐助兴,好似一朝回到了幼童时期。
不得不说,装得挺像。
但实际上,刘娥知道赵元俨在装病,赵元俨也知道刘娥知道他在装病,刘娥也知道赵元俨知道自己知道他在装病……
不过哪怕心知肚明,这样的姿态确实打消了不少顾虑。
毕竟一个有大病的宗族,哪怕血脉再近,也是继承不了皇位的,赵元俨对赵祯的威胁度大降,刘娥自然也要顾忌朝堂影响,百官非议,不会用一些强硬的手段,闹到最后两败俱伤。
这份默契持续了三年。
直到如今,驸马指控八大王,赵祯回宫内禀告,百官表面不说,暗地里也加以议论,太后则顺理成章地抓住了把柄。
严正以待的赵元俨,听到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路到了门前,早已双腿一蹬,熟练地在木马上摇晃起来,脸上露出几分天真无邪,嘴角还流下涎水:“本王要听大曲!听大曲!”
荣婆婆走了进来,打量着对方,就像是在看京师瓦舍里耍猴师手上牵着的畜生,嘴上叹息:“王爷病得着实不轻呐!”
赵元俨握住木马把柄的手指死死捏紧,继续欢声道:“大曲!听大曲!”
“老奴不会大曲,是来给大王喂药的!”荣婆婆欣赏够了,道出来意:“太医局近来又有药方,专治阳狂病症,王爷是千金贵体,这般病情越来越严重可不行,圣人明言,定要看着王爷将药喝下,她才安心呐!”
魏国夫人张氏变色。
还没等她找到婉拒的借口,荣婆婆就已经看了过来:“太医用药时,请王妃回避!”
魏国夫人张氏失色,难以阻拦,唯有眼睁睁看着宫内的这行仆婢,带着大气也不敢出的太医,拉下帘布,将大王遮在了里面。
仿佛宫中那个女人伸出手,遮住了赵宋皇族的天。
很快。
骑木马的声音消失了。
外面的王妃沉默着,上下仆婢噤若寒蝉着,只听着自家主人在屋内传来痛苦压抑的灌药声。
“咕嘟——咕嘟——咕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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