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等燕辞川死了你便解脱了
赤色的炎火于虚空之中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迹,星火点点,院内有须臾的死寂,连呼啸的风声似乎都随之凝滞了片刻。
随着老者轰然倒地,那群魔修猛地看向天际,眼底爬上了丝惊慌,察觉到那道迅速逼近的气息,他们再顾不得院内之人,连忙向着远处逃窜而去。
几缕炎火却已径直穿透他们的额心,他们身形一晃,血色于院中缓缓蔓延。
凌清吟眼睫一颤,她死死捏紧手长剑,一股复杂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她的心间,她的心底无端地有些酸涩,她掀起眼皮,有些茫然地看向天际。
星星点点的炎火汇聚于虚空之中,凉风穿堂而过,火光随之缓缓跳跃,在众人的目光下,那点星火愈演愈烈,灵光闪烁,却是化作个身着玄衣的俊美男修。
男修踏破满地日光而来,狂风吹乱了他满头乌发,几缕发丝凌乱地落在他的额间,模糊了他眸底的神色。
温暖的日光落在他俊美的颊边,却化不去他面上的冷色。
凌清吟目光一顿,她的视线在他的手腕间停留了片刻。
他的手瘦削修长,手背青筋起伏,手腕上却带着根与他格格不入的小红绳。
这么多年过去,红绳已然有些褪色,尾端缀着的平安石爬上了道细小的裂缝,不复往日的温润如玉。
这个人几乎充斥了她大半的记忆,她对他太过熟悉,熟悉到只窥见一截清瘦的手腕,便已足够她认出来人是谁。
凌清吟无意识地摩挲着尾端的剑穗,指尖缓缓收紧。
周围的声音微微有些模糊,凌清吟扣了扣指尖,她可以听到自己愈演愈烈的,杂乱的心跳声,她的目光在亓官肆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面容尚且带着未褪的少年意气,却已隐隐可以窥见日后风采,呼吸间略有些急促,眉眼间带着浓郁到几乎遮掩不住的烦躁。
这张桀骜不驯的面容缓缓与原主珍藏的那段记忆重合,无数过往的记忆宛若潮水般疯狂上涌,最终,定格在二人第一次相遇之时。
那时的亓官肆被仇人追杀,满身鲜血,奄奄一息地倒在河边。
而她因为惹哭了凌玖玖,被凌晨使坏推下山坡,撞的头破血流,摔在了他的身侧。
二人的鲜血于河水之中缓缓交融,那一刻,她像是失了智般,不计一切后果将亓官肆带回了家。
她拿出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灵石为他买药治伤,为他三步一叩爬上须弥山求来平安石……
现如今,这块平安石爬上了细小的裂痕,他们也如同过路之人,之间只剩下无尽的争吵与漠然。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越发的清晰,一幕一幕闪过她的眼前,她只静静回想了片刻,便觉心底晦涩,她可以感受到属于原主那股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绝望。
凌清吟歪了歪头,她想,或许这里可能真是她的某一次轮回转世,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慢慢收回了长剑。
凌玖玖见到来人却是眼睛一亮,她含着泪小跑上前,怯生生地扯住了他宽松的长袍,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落个不停,她有些委屈地嗔道,“你怎么才来,刚才真的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亓官肆动作一顿,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没事了。”
凌玖玖立刻又破涕为笑,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眼底尽是依赖,“那你下次可得来的快些!”
众人看着突然到来的亓官肆,下意识地看向凌清吟与凌玖玖,神色有些微妙的古怪。
凌家姐妹与亓官肆之间的事太过出名,哪怕他们并刻意去了解,也曾在巡逻之时听人说过一二,凌家姐妹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两人关系极为尖锐,而凌清吟一见到他们二人便会撒泼发疯。
他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几人,神色闪烁。
院内一片死寂,气氛无端地有些滞涩。
众人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几人,却见凌清吟蓦地抬起头,目光随意地扫了圈,他们心下一紧,头皮止不住地有些发麻,就怕凌清吟见到亓官肆开始发疯,他们究竟是去还是留?!
毕竟方才凌清吟才救过他们,他们也不忍看她太过难堪……
然而,凌清吟并没有像众人所想一般,继续黏着亓官肆,亦或者是对着凌玖玖破口大骂,撒泼打滚,她只上前两步,走向重伤到随时可能咽气的舫羌,姿态散漫,神色高冷,宛若九天之上的神女。
她随口询问道,“还能起来吗?”
众人一愣。
舫羌更是下意识紧张地看了亓官肆一眼,他方要说话,却是哇地一声喷出口血来,他缩了缩脖子,有些无奈道,“多谢凌姑娘关心,我并无大碍。”
“那就好。”凌清吟指了指破裂的大门与满院子的狼藉,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等会记得赔一下我的门和窗户,好贵呢。”
舫羌,“……”
他还以为什么大事,就这?
舫羌捂着伤口站起身,鲜血不要钱似的淌了满地,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其他几名弟子,面色有些难看。
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落了伤,尤其是青衣弟子,他先前站的位置最为刁钻,伤的也最重,整个腹部都被人一刀破开,隐隐可见内里的内脏,险些被直接砍成两截。
此刻他已是面若金纸,进气多出气少,舫羌也不敢贸然去动他,只费力地从储物袋中取出灵丹塞入他的口中。
温和的灵力缓缓地没入他的腹中,修补着他周身的伤口。
他看着重伤的几位弟子,面色铁青,几乎是艰难地自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方才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先前还看到诛魔阵已然快要成型,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阵法却是突然破碎,舫羌额头跳了跳,眼底几乎喷出火来。
青衣弟子沉默了片刻,他回想着方才的景象,蓦地直勾勾地看向凌玖玖,神色阴沉,“凌师妹,是你吗?”
当时他隐隐感觉到,有人撤回了灵力。
凌玖玖闻言眼睫颤了颤,她有些慌乱地缩了缩肩膀,小声道,“师兄你在说什么……我方才一回神,就看到他突然便要举刀砍我,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衣弟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似是在确认她话中真假,“当真?”
凌玖玖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的眼眶泛红,有些委屈地躲到了亓官肆的身后,“我真的不知道,我求求你别再问我了!”
她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心底有些慌乱,她当时先前并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想着魔修的命也是命,她不想见到更多的死伤而已……她也没想到那个魔修竟会恩将仇报,她又不是故意想伤害大家。
察觉到众人投来的异样的视线,凌玖玖心中越发的委屈,她看着几人难看的面色,眼底爬上了层水光,她咬紧红唇,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地摇头。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之际,只见一行人匆匆赶至院外,他们看着满院的狼藉,面色一僵,“都怎么样了?”
跟在人群之后的凌家众人匆匆跑上前来,他们焦急地看向凌玖玖,连忙问道,“有哪里受伤了没?那群该死的魔头!”
见她身上没什么伤,他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几个医修亦是匆匆上前为重伤的弟子治疗。
青衣弟子仍是不肯罢休,他深吸了口气,厉声呵斥道,“那为何偏偏在你提出来放了他们之后,阵法便出了事?!”
凌母见状当即挡在她的身前,她看着面色阴沉的青衣弟子,沉声道,“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你们几个大男人做什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凌晨更是面色不善道,“没有凭证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我姐她虽心地善良不与人计较,却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青衣弟子被他们一人一句噎地面色发青,他神色不甘地看着凌家众人,最终只狠声道,“这事我定会上报家主,请他亲自定夺!”
舫羌与几名巡逻弟子亦是面色铁青,他们险些死在那几个魔修手下,又怎么可能不气?!
凌清吟啧啧了两声,看着险些被气到昏厥的青衣弟子,她心底止不住地有些同情,这燕家主的小儿子燕回天乃是凌玖玖的追求者之一,这事报上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燕回天就是计较起来,也顶多与她来些羞耻的惩罚……
凌清吟想到书中那些令人兽血沸腾的描写,忍不住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
她正抱着剑在躲在角落里看戏,却觉后背一凉,一道充满杀意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凌清吟挑了挑眉,她的余光略过人群,便见凌晨正神色不善地盯着她,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凌清吟直接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脑瘫玩意。
亓官肆皱着眉头立于巨树之下,见着凌清吟对他视若无物,反倒是对着舫羌露出了笑意,他的瞳孔微缩,眉头皱的更紧。
凌玖玖抱着胳膊沉默地看向亓官肆,身侧人来人往,却见他正微微侧首,神色复杂地看向凌清吟所在的方向,眸底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落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的眼底爬上一层泪光。
直到指尖深深地陷入柔软的血肉之中,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她方才如梦初醒,凌玖玖轻轻咬了咬唇。
她不理解,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他的眼中依旧只有凌清吟那个恶毒的傻子……
凌玖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她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心底越发的酸涩。
亓官肆又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他的余光扫过凌清吟,却见她半点没有来寻他的意思,他的神色越发的不耐烦。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却见凌清吟眼睛一亮,兴奋地搓了搓手,而后趁着众人不注意飞快地跑向那几个魔修的尸首,目光火热,在他们身上翻个不停。
亓官肆深吸了口气,他大步走上前去,冷声质问道,“你做什么。”
凌清吟头都没抬,只不断在他们袖中摩挲着,却见亓官肆伸手就要将她拽到一旁,凌清吟退后半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凌清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英俊却尽是不耐烦的脸,她好似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有事吗?”
亓官肆一怔,他的面上有片刻的无措,似是没想到她的态度会这般的冷淡,他的目光在凌清吟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只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沾染了零星的血色,眼睫低垂,一张小脸白的几乎透明,似乎随时都会随着周围的晚风散去。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之人。
亓官肆沉默了片刻,神色越发的难看,然而想到前些日子的事情,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情绪,“你最近为何不来找我。”
凌清吟手上动作不停,她摩挲了片刻,忽的从刀疤脸的袖中勾出了个储物袋,她的眼睛一亮,“我为什么要找你。”
亓官肆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间光滑的红绳,他的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眼睫之上,眸色渐黯,他恍然惊觉,他似乎已有好几日未曾见过她。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上一次见面还是她从燕家逃跑,匆匆赶至他的住处,她说,她想与他一起离开朝圣山。
而他因为凌玖玖的哀求并未答应,只需过些时日,燕家便会将此事忘却,这事对她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凌玖玖现在正是突破最为关键的时候,她耽误不得。
亓官肆迟疑了片刻,方才沉声询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凌清吟觉得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她摸完刀疤脸的袖子,又立刻去搜其他几个魔修。
她的疏远太过明显,哪怕是亓官肆都能察觉到她的冷淡,他看着面前的凌清吟,只觉得十分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清吟,往日的她虽然总是故意板着张小脸,却极为黏人,看向他时,潋滟的眸底似是落满了星光。
亓官肆薄唇紧抿,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当初魔族动乱,亓官肆被仇人追杀,经脉受损身受重伤,被他们打入了长阳湖中,他在湖水中停留了许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会死在那湖水之中,亦或者是被路过的灵兽吞吃之时。
一个小姑娘却是吃力地将他从湖中拖出来,带回了家。
她像是个聒噪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祈祷他可以活下来,喂他喝下苦涩的药。
他昏迷了许久。
待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蹲在他床前面容稚嫩,神色严肃的凌清吟,窗外白雪簌簌,她穿着身单薄的小红裙,像是雪地里生出的坚强漂亮的小蘑菇。
她板着张小脸告诉他,是她救得他,作为报酬,他必须留下来保护她三年。
亓官肆向来不喜欢与年幼的小姑娘接触,更别提是凌清吟这种看起来便娇滴滴,极难相处的小姑娘,他本该给她留下些灵石便直接离去。
然而看着她鼓起的脸颊与眼底浓郁到掩饰不住的紧张,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留在了那个破败的小院。
她替他系上了小红绳,她说,这是长命绳,系上便能活的长长久久,命途顺遂。
他心底觉得她幼稚到可笑,然而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却没将小红绳拽下来。
那段时日几乎是他混乱的记忆中最为轻松的时光,他甚至偶然间生出个离谱的念头来,以后便一直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平安长大。
直到凌玖玖无意间告诉他,她才是救他之人。
当初救他之人并非凌清吟,或许从头到尾,她都在骗他,这一切只是个骗局。
她精准地说出了许多细节。
亓官肆说不出当时他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身侧的凌清吟忽的变得扭曲起来,若是救命之恩是骗局,那他们平日里的相处又有几分真假。
那个令他心软的小姑娘又是否只是重重假象堆叠而成。
往日他从不在意别人欺骗隐瞒他,然而在知晓凌清吟骗他之时,他只觉说不出的荒谬与可笑。
他曾告诉过她,他不能接受亲近之人的欺骗,只要她主动与他坦白,他便既往不咎。
然而,他多次提点,她却仍是闭口不谈。
他不理解,那个单纯善良,令他心软的小姑娘何时竟变成了个满口谎言的可憎模样,又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或许越在乎,便越计较。
他固执地想要她一个答案。
然而她却变得越发的暴躁,甚至会突然对着凌玖玖破口大骂,明明凌玖玖没有任何得罪她的地方。
亓官肆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他看着背对着他的凌清吟,只觉心底有似是有点点烈火焚烧,他想不通,也不理解,一向都是凌清吟黏着他,为何这次她却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冷漠。
他只觉心底说不出的燥闷,似是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离他而去,如指尖流沙,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他格外的不安。
眼见凌清吟搜完几人的储物袋便回到了昏暗的房间,他上前两步,下意识地低声解释道。
“等燕辞川死了你便解脱了,到时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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