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九月初八 扬州
夏季暑热,已经渐渐开始远离扬州。
而随着经济的恢复,运河上的水运也加倍的繁忙起来。
北方传来的消息愈发地语焉不详,济南府那边对于金军动向几乎是三天一报,每一次甚至都是先在城门口贴出邸报,然后方才入行在去,将这些递给三司二府还有几位相公。
原本,这些还有些行文形式,抑扬顿挫也不知是找哪位老秀才写的。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越来越简洁,有些时候甚至连码头上的苦力都能够读得懂。翻来覆去只说得一个意思——完颜宗弼又开始蠢蠢欲动地在雄州左近聚集大军准备南下,这消停了没半年的战事眼看着是躲不开了!
对此,扬州行在的重臣们,即便是李纲也都只选择了有限度的相信。
有鉴于大宋文武之间天然的斗争性,他们更多时候还是认为这是顾渊养寇自重的把戏——没办法,他顾节度在假传讯息这方面的前科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即便现在没人敢提,可如汪伯彦这样的朝臣又怎敢信他送过来的半个字?
半年前那份衣带诏他可还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呢!
更何况,谁又能相信他顾节度会派兵深入燕地去侦查女真大军集结的消息?
毕竟在这些文人的意识之中,所谓国战,不就是兵对兵将对将拉开架势一气厮杀,最多有些操持过兵事的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对于什么战前斥候、地理兵要、参谋计略那就根本是一窍不通了。
顾渊当然也没有指望他们。
这位顾侯爷如今可是将江南世家干脆利落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他给这些豪商巨贾们的信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下令需要多少财货,在九月底之前必须送至青州港内。
而他拿出来交换的,则是他顾大侯爷给他们开拓的东海诸岛特许海贸权和私掠许可证——他以收编的青州水师作为武力后盾、京东路诸多良港作为担保,将青州、莱州化作转口贸易地。
不但扶桑、高丽等地特产贸易在京东路受到充分保护,甚至连税收都进行了某种程度的优惠。惹得大量商贾都蠢蠢欲动开始盘算起开拓京东路至东海诸岛的航线。便是需要给顾侯爷抽去一成商税,相比在这大宋其他诸路所受的层层盘剥,这生意依然大有可为得很。
而作为实实在在地吃到了这海商红利的人,他们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彻底绑在了顾侯爷的战车之上!也许比顾渊本人都更希望宋军能守住这青州、莱州膏腴之地——在他们这些商贾们眼里,那哪里是两座州城,简直就是两座根本就挖不完的金山银山!若是金军想要染指这两处,他们就算是砸光目前所有身家,也要支持顾侯爷与金军拼命到底!
因此,顾侯爷在北边的一声令下,可是比官家的谕旨都要管用得多!
因为他这一道令,多少财货粮饷要赶在秋季之前要运入京东,赶在金军南下之前做好积储。
而运河之上的重镇扬州城,更是因此比往前繁盛了三分,城内城外,处处都是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
可这一片众志成城的举国抗金的盛景之下,扬州城内却已经是暗潮汹涌。这等抗金图存的画卷,在扬州行在之中仿佛完全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一片愁云惨淡。
如今困扰行在重臣们的无非是两件大事,一则就是一直以来一直被大家刻意遗忘的还于旧都之事——东京留守司宗泽那边已经接二连三地上书无数,言说京畿如今盗匪渐少,秩序渐复,又有精锐义军十万足以卫护官家安全,因而想要请官家还于旧都,重开新朝气象。
另一则则是如何处理京东路顾渊手中那日益膨胀的降军之事——顾渊四月时收复济南府、逼降耶律马五,手中收编降军两万余人,之后官家没有怎么过问,三司二府也是一片混乱,自然无人提及——这个事情居然就这样搁置下来。
原本这些行在文臣们打得主意是时间长了这些降军没有粮饷自然散伙,说不得还能闹出些动静恶心那位顾节度一下,却不料顾渊搞钱的本事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如今这残破天下最有钱的那部分人的支持!
某种程度上,这个帝国一半的钱袋子现在向他敞开着,如何还能指望他自己垮台!
这等前提之下,除了那些身居高位的重臣,剩下的哪一个不是默默关注,看着局势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再决定自己做何应对,看应该站队到哪一处去!
当然,在某些人的授意之下,还是有一份份表章从不同地方奉上,谈及的也都是这些降军之事。
这些表章,所言也大同小异,只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尤其契丹与大宋有灭国之仇,顾渊收容耶律马五所部实在欠考虑了些,若是将降军留于军中,诚恐军心士气解体,生出动荡!至于济南府那些先叛后降之军,自然也不敢轻易续用,建议降为厢军……
这些言辞还或多或少夹带着对那位顾节度的弹劾——或者说他骄横跋扈,目无朝廷;或者说他拥兵自重,其心难测;还有更诛心一些的,干脆说他收了济南府刘豫私下制的龙袍,疑有不臣之心!
偏偏没有一份论及京东诸路战守之事!
结果在显然被金人穿心一击搞怕了的赵官家面前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此时的赵构就皱着眉,手中拿着一册奏折,来回踱步。他现在蓄起了胡须,可是越来越有些自己的父亲丰神俊朗的模样。而他自觉与父兄不同的是,父兄几乎丢掉的江山,他可是咬着牙硬给守了下来。
今天,他是总算看到一份还算可行的奏折,上面建议正式下旨召回殿前司都指挥使赵璎珞,转而以御史中丞赵鼎任监军,前往京东两路,节制已然发展得有些失去控制的胜捷军。
当然,为了安抚那位“腰胆”的情绪,这计策也没敢将事情做得太绝。
只是诏令赵璎珞将两万余京东宋军带至海州左近——给出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无比,江淮之前,多几道防线层层阻滞金人总是好的。而这也成功地将顾渊手中方便调动的兵马削减到了三万之数,其中大半还是降军!
赵构看着这份奏折,却没有轻易表态,反倒是身旁的汪伯彦忍不住连连拍手喝彩:
“高!秦学士这一计策,实在是高明!一面让天家手中又多了两万雄兵,一面又让十九姐直接制衡顾渊——那顾渊就算是狼子野心,可面对十九姐这样的人物也未必能狠得下心兵戎相见,说不得举棋不定之间,我们便能寻得机会将他剪除,永绝后患!”
赵构冷眼瞥了他一眼,自己坐到书房偏厅之中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他的身前只立着寥寥两人——其一是右相汪伯彦,而另一位则是新鲜出炉的礼部尚书秦桧秦会之了。
相比秦桧的稳重,汪伯彦此时却显得颇有些激动。毕竟,作为朝中主和派的代表,顾渊手中那七万雄兵(马上可能就只剩下三万了),可是他的眼中之刺——若想与金人议和,总归得让李纲那些大臣们没有打下去的指望方才可能。
如今这年月,收复两河、山西仍然是天然的政治正确。所以李相登高一呼,才有天下士子从者如云,而顾渊横刀京东,便是扬州行在明面上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他们需要北御金人嘛……莫说是七万大军,就算是再加七万怕都嫌少!
可今日,秦桧却向他献上了一出分而化之的计策——若说起来,可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乎就是阳谋。
他顾渊不是不想交回军权么?
那也可以——只是让十九帝姬带着可靠兵马召回,成为防备顾渊南下的第一道防线,这样非但解决了胜捷军快速膨胀的问题,还将天家内部隐藏的那颗炸雷给提前排掉。从今往后,这对乱世鸳鸯各领一军,恐怕不兵戎相见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于这一计策,汪伯彦对此兴奋不已,倒是赵构似乎还有些犹豫——不管怎么说,顾渊当日拥立之功可是历历在目,这位官家是个念及旧情的人,而且那顾渊所谓的狼子野心,不也都是自己面前这些臣子三人成虎不是!
他赵构虽然坐在这位置上并没有多久,可却也不是傻子!
没有了顾渊,他是指望面前这两人去填完颜宗弼的铁骑?还是指望着宗泽那十几万盗匪无异的义军来擎天保驾?
想到这一层,他打量着面前二人,一言不发,也看不出喜怒。
“……官家!顾渊此子不可不防!若说之前他羽翼未丰,仅有三千五百骑军时候,还是咱们大宋的忠臣良将——可这不足半年他便已经拥兵七万,江南那些商家作为他的财源,源源不断支应他在北方消耗,我们便是想要控制,也根本无从下手;如今又拒了天家赐婚,可以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要做的,可不是郭子仪,只怕是安禄山!”
汪伯彦还在苦苦相劝,可赵构犹疑了很久,方才长叹了一声,道一句:“我知道……只是我不想苦了十九姐……这个顾渊,能力是有的,若是能老老实实交出他手下那支强军,做我天家驸马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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