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月二十一 即墨
即墨不过是一座七里见方的古城,虽然年代久远,奈何夯土城墙早已失修,根本不适做战守之地。即便半个多月前,宋军征调民夫紧急加固,也不过是临门抱佛脚……
所有人都知道凭着这样的守备工事根本不可能挡得住金军。更何况,如今这京东路所剩不多的精壮民夫不是随着前几批大军一起撤走,便是带着家人向东逃难。如今这里不过只有刘洪道所领五个指挥,两千五百余人而已。
——这位青州知州,自靖康以来便自发募集京东人士起兵抗金,在京东路地界上与金人见仗极多,互有胜负。直到胜捷军北上方才在淄州、青州两处取得空前大捷,也方才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些死难的父老乡亲交代些什么。
可他想要的这个交代,却随着那面那小朝廷应接不暇的动作最终化为乌有。
“终于——还是来了啊!”
他站在城墙上,向北而望,只看见北面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蔽空,那是完颜挞懒的女真东路大军正肆无忌惮地展开阵势,向着这京东宋军最后的据点压迫而来!他们身后,便是几乎无险可守的海滩栈桥。
“摧偏军大队已经装船,刘老知州怎地还在这里?咱们不是早已经议好,回返江南,以待将来么?”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用看也知道,那位顾节度冒险亲自入城,来请他了。
可刘洪道却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根本没有转身,只是紧握着刀柄缓缓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指着城下黑压压的女真大军道:“节度来的倒挺是时候,完颜家那些小贼们也来了!若是他们耐不住性子现在便扑城,老夫倒是能杀几个金贼给节度助助兴。”
这位老狂生说着仰天大笑了两声,看上去心情很是畅快。
顾渊同样凑到城墙旁,眯着眼向那支列阵的金军张望。完颜挞懒或许是吸取了金兀术足够多的教训,这攻城的阵势最后都布置的一丝不苟,大队大队的轻骑在战场两翼呼啸而过,遮护着他们主力摆开阵势。前锋的大量辅兵、签军之后更是混着大约两三千女真精锐,看起来这位完颜挞懒也并没有什么奇谋,而是打算强行啃开这京东宋军最后的据点了……
“金军这是连扎营都懒得做,打算直接攻城了……”顾渊说着又看了刘洪道一眼,再一次开口劝道,“顾某知道老知州心中不舍就这样弃了家乡故土,可咱们之前也都议得清楚——女真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不是咱们这支残军能挡得住的……”
“是啊……挡不住。”刘洪道笑着摇摇头,“原本以为,青州一战,如此大胜,当能稳住战线,可以让咱们,以京东两路为支撑,练出几万强军,仗着大宋雄浑国力,如对付西夏那般缓缓向北压过去!
却没想到金军东、西两路大军忽地围攻京东路,南面行在那边又不稳当,这朝廷当真是逼人太甚!——这大宋,为何都到了这种存亡关头,还不忘记提防武人!朝中诸公,难道非要等被金人逼到南海之南,退无可退,才会去想起当年被辜负的那些良将么!”
他说着狠狠地叹了口气,却又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酒,缓了一缓,道:“知道节度喜欢那种带甜味的酒,特意命人备了壶上好的桂花佳酿!节度来我京东路,我这知州未尽地主之谊,走时无论如何也该送一送。只是这战阵之中因陋就简,节度不要觉得老夫怠慢便是。”
顾渊上前拿起酒杯,替刘洪道斟满一杯,又给自己斟上。这老知州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又怎么可能听不明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如何会觉得怠慢……只是想再问老知州一次,存地失人的道理,还是那时咱们一起去劝的张荣,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反而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再说,南面行事不似北面战阵,朝中诸公之间周旋往还,每走一步,更是战战兢兢,我还需刘老知州鼎力相助……”
“朝中相公?”
那老狂生听到这四个字却轻蔑一笑,今日他似乎是彻底卸下所有伪装,恣意妄为一回: “我的顾大侯爷!大宋正儿八经的朝中相公早在靖康年便已被金人一锅烩了去!如今建炎朝那些大员,说来不过是些知州、知府!哪里有什么百年相门世家的积累?论起出身来与你、与我、与当今那位官家一样——都是来路不正!你手中几万兵马往他们面前一摆,便是真做了那曹操又如何?”
他说着顿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继续道:“另外——你说的那关节,我又如何想不明白?——这样的乱世,金贼提剑来杀人,咱们大宋,总该有人沐血以问道!不然,岂非让那些蛮夷笑我堂堂华夏空无人!
节度你是天命之人,便该去南面涤荡朝局!老夫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该留在这里告诉那群金人我宋人多少有几根硬脊梁,弯不下去!”
顾渊听他说到这一层,不轻不重地在城墙上拍了一下,而后也将自己那杯酒饮尽,复又重新斟满:“……来之前我原本想着,刘老知州活了大把年纪,道理我是讲不过的。不如直接打晕了装在麻袋里给抬到船上去,待你醒了,咱们已经顺风跑出去几百里,再寻死觅活却已经晚了。”
刘洪道接过酒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反问道:“那现在这般,又是为何?”
“不知道……”顾渊仔细想了想,“也许是为了全老知州此生豪气;也许是咱们易位而处,我亦会做出同样选择吧。”
他说着,高举酒杯,神色间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宋军威!”
话毕,顾渊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而他的面前,刘洪道先是一愣,这句话说起来虽气势磅礴,可值此大战当口说出,几乎就是一副挽联。
不过他随即释然,求仁得仁,这不正是自己所求生前身后名么?
“好!便当是节度生挽刘某!”刘洪道也是正色以对。
正在此时,城下开始传来金人沉闷的鼓点声——完颜挞懒看来是一刻钟也不想耽搁,刚刚整理好兵马,开始驱赶前锋签军、辅兵扑城。
“节度该走了……”刘洪道带上兜鍪,拔刀出鞘,转向顾渊,看着这年轻的节度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笑着摇摇头,打断了他,“这最后时候,节度还能来送一程,此等情谊,老夫无以为报!有朝一日,等节度领大军重临京东路,请看头顶旌旗,若是东风忽至,便是我等——魂兮归来!”
他说着张狂地一笑,不再去管顾渊,朝着自己身旁副将放声嘶吼:“传令——五十岁以上者登城!其余人——随节度南撤!那些孩子在这里的仗已经打完了,今日便叫那些金人看看,咱们这些老骨头究竟有多难啃!”
——回答他的,是成队白发战兵应声出列,目光炯炯,有若燃火!
……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批宋军舟船解缆起航……
岸边囤积的物资来不及带走,全部被宋军一把火烧掉,熊熊火光隔绝了船队与即墨城之间的视线,让船上撤出的宋军见不到即墨守军的最后一刻。
顾渊站在船尾,一直盯着北面那一片狼烟,久不开口说话,弄得整条船都沉闷压抑……
他所在的海船大概塞了五百多人,却没有人敢打扰他。最后还是几个军将推举刘光世上前,想着以回报军情的名义查看一下这位节度是否还好。而倒霉如刘光世自然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凑到顾渊身后:
“节度……城里最后撤出来一千七八百人,我们为了带上他们,丢了不少军器甲胄……此外摧偏军那边也因为运力的关系,杀了大约两千匹战马……咱们这一波共计八千人,大约三日便可入得临安……”
“知道了,平叔可还有事?”顾渊淡淡地点点头,神色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没……”刘光世多少知道这位节度心绪难平,不想此时触他这霉头,只好讪讪退下。可他还未走出太远,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歌声——那不似勾栏瓦舍常听见的曲子,倒像是那位节度经常哼的小调。
只是这一次,曲子雄浑悲壮,再仔细听那歌词,让他这样的人都难免觉得心头热血有一瞬间被点燃起来。
词曰: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注:今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宋军威。改自清朝高邕挽北洋水师致远舰管代邓世昌的挽联,原文为: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不过目前流传更广的说法为该挽联为光绪所作(不太愿意采信,各位见仁见智)。
阅读我以我血挽山河最新章节 请关注不格小说网(www.bug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