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下沉闷的炮战,因为这场夜间突击,忽然之间搅动起血雨腥风。
城下的金军东路军,就仿佛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似地猛醒起来。大队大队重甲战卒被赶出营帐,可在这深沉的夜幕里,各营统军大将还是谨慎地掌握着手中兵马,只是点亮了火烛,却没有驱使他们向前盲目地投入战场。
损失惨重的炮车阵中,宋人残军已经退去,只剩下大队金军轻骑还在夜幕中巡弋。
完颜挞懒作为领军大将,带着自己亲卫亲临前线。只是昏暗火光之中,只听到处都是那些操纵炮车的民夫、工匠在痛苦哀嚎……打着火把的金军轻骑正如篦子一般,一遍一遍地在战场上扫荡宋军漏网之鱼,时不时地还能听到些许短促的厮杀之声。
“这仗,如何会打成这个样子?咱们战兵、辅兵加起来七万余人马!宋军也被逼入城中,怎么连这最多三五百宋军的突袭都拦不住?今晚值守的那个谋克是谁的部将?将他脑袋摘来给某!”
完颜挞懒骑在马上,眼瞧着惨状,就如自己也挨了狠狠一记闷棍,只觉喘不上气来!
他也算宗室宿将,用兵谨慎,对宋军夜袭也做出了防范部署。这几日来,双方以炮对炮,你来我往。宋军炮手精锐,居高临下给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可他还是凭着自己的坚韧,仗着数量优势,将宋军城头那些炮石车渐渐压制住。
原本想着很快便能让大军列阵,炮石强攻破城,却没想到那些宋军居然在夜里给他玩了这样一手——黑暗之中如老鼠一样摸上来,使用他们那些火器,将自己破城最大的倚仗,那些炮车阵掀了个天翻地覆。
“……那谋克现在还没找到,约摸着是死在乱军之中了。”
一骑甲骑靠了上来,完颜挞懒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来人居然是完颜宗弼。
这位年轻的宗室见到这满地烟熏火燎的痕迹,对他倒也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是一脸的沉郁。
“挞懒!当务之急,还是将炮车集中于一处,尽快打破城墙要紧!不要想着完全压住宋军炮车,咱们的儿郎,便是顶着宋军炮石、劲弩又如何?咱们报仇不需隔夜!这就让宋人知道知道厉害!一处炮石车牵制,一处学着宋军趁夜偷袭!女真的儿郎,只要肯豁出性命,难道还怕啃不开这城墙了?”
“夜间此番混战,损失必定惨重!兀术,你这是在拿咱们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本钱去赌!”完颜挞懒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终还是缓了缓语气,以近乎于请教的态度,又朝着兀术压低声音道:“罢了!事到如今,咱们确实需要有所作为……
某只是觉得奇怪,这城中守军……已经探明,主力乃是宋人的殿前禁军——那是参与过他们临安兵变的兵马,军心士气按理说早该散了,被扔到济南这种地方挡住我们,如何还有如此战力?
兀术你也说过,宋军可战之将,不过顾、韩、张、岳而已……领军的那个帝姬,身边也没听说带着什么大将,怎地能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让他们心甘情愿与咱们在这济南城周遭打成这等样子!总不能说,那小帝姬跟着打了几场胜仗,便被磨成了天下名将?”
“这……某又如何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完颜宗弼在火光中撇开自己的目光,直朝着济南城头张望。
只是那里除了几点摇曳的星火,即使是城楼都遁入暮色之中,哪里又能望到那个让他追悔不及的影子!
……
完颜宗弼当然不知道,斯时斯境,大宋殿前司都指挥使、在新宋门下被他有意无意放走一遭赵璎珞,此时也披着一身漆黑鳞甲,正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靖康年那一瞬间的犹疑,终是让那位还略显稚嫩的顺德帝姬磨砺出了名将气度,如今仅靠着手中两万七千守军,便阻住了他们此番南下的狂澜!
如今,赵璎珞手里紧紧攥着老孟那封家书,不安地在城头走动着。黑暗的战场上,一簇又一簇的余火渐渐熄灭,她知道,那是战场已完全为金人所控制,那些金军正在扑灭残火,试图挽救他们的炮车。而此时还未回来的宋军,怕是凶多吉少了……
济南城头,她的身后,此时也是一片紧张的氛围。
炮车经过前一阵的急速抛射,哪怕未遭金军反击,可也多多少少出现了毛病,一群工匠正从城下上来,打着火把检修、更换磨损的部件。
而更多的参议则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站在这位殿帅的身后,凭心而论,赵璎珞治军也算宽厚,只是如今,济南这座重镇、两万七千袍泽的命运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也让她也越发地心硬如铁,再容不得半点女儿软弱。
开拔之前,参谋总部的推演她也是参加过的——京畿会战的胜负手固然在于南北两个重兵集团能否合围完颜宗翰的西路军精锐,可这一切的先决条件都在于她需要一劣势兵力将大金东路军给死死抵挡在战场之外!
夜间的渗透突击虽然成功,可时间却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黑暗之中从远处金营一簇簇的火光之中能够看出来金军吞下此番苦果,却没有半点要认输的意思!
他们正在连夜挖掘长壕,防止宋军再度渗透,同时那些原本展开战线的炮石车似乎也在向东侧城墙进行转移——那边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炮兵力量压制,只能勉强立起两三架床弩,怕是明日就会面对金军的强攻!
正思索间,只听得城下传来一番动静——那是戍守宋军正放下绳索接应之前出城突击的兵马回城。
未负伤的精壮战兵自然是顺着绳子轻易便攀援上来,而那些伤重的袍泽,则是被放在吊篮里接应回来。
那些出征之前显得悍勇无比的精锐战卒,只回来不到半数,这个时候也一个个都靠在女墙后面,努力想要喘匀气息。还有的结果袍泽递过来的水囊便是一通猛灌,完了也不顾秋日夜风萧瑟,向着自己脑袋便兜头浇下,想要洗净满身的血泥。
她在那群登城甲士之间来来回回走了许久,与这些兵士交谈,也不时勉励伤兵几句。只是她攥着那封家书的手却越来越紧,一直到再无人从城下回来,她方才停下脚步。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自己手中那三尺信笺变得有千钧之重……
“你们孟二爷呢?”
她沙哑着嗓子,向着远处那片黑暗又看了一眼,明知故问道。
那沉沉的黑暗仿佛一只恶鬼的巨嘴,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将世上所有鲜活的东西吞噬殆尽。
周遭甲士听见这位殿帅突然问起,也开始四下张望寻找。可却徒劳无功,过了半晌,终于有个躺在吊篮里半身是血的人强撑着半坐起身子,带着哭腔朝着她道了一句:“殿帅……老孟没了……我们撤回来的时候,看到有队金军似乎远远地向西墙那边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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