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天光被夜色遮蔽,黑色潮水终于漫过了虎牢城关……
金军不计伤亡的疯狂攻势在太阳落下的一刻终于达到了最高潮,鹅车、云梯、蚁附攀缘精锐士卒,还有沿着倾颓关墙嘶吼着杀上来的重甲战兵。这些毁灭的狂澜汇聚在一起,吞没了宋军儿郎最后的抵抗。
呼延通用他还能动的那只胳膊挥舞着沉重的铁锏,他只觉得满身上下似乎都是伤口,力气正被止不住的血水带着流失开来。
金军早已经登城,失去了全部的守具,最后集结的那不足四百宋军只凭着一腔血勇根本无力阻挡这等规模的突击。
血已经遮盖了他的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重重人影,每个人都在咆哮嚎叫,却分不出哪些是自己袍泽,哪些是攻上来的金军……
“来呀!来呀!金狗!有胆子便上来取你呼延爷爷的姓名,岳统制大军就在关后,要不了两日便能为老子报仇!”
他一边吼着,一边舞动铁锏,与一股冲上来的金军生力军对撞作一起。
刚开始还有三五亲卫护持在他的左右,可在这种战场上,人命的消耗都只在瞬息之间。就连他也不过是仗着身上精良的重甲与强悍提个硬扛着没有倒下,反倒是砸翻了两员金军战卒,而后对着剩下那些稍有犹豫的金军,狰狞地冷笑。
当面金军,为他气势所夺,竟出现了一时的犹疑!
然而这样的对峙仅持续了一瞬。
宋人的抵抗行将崩溃,在压阵金军军将不住的催促之下,大批女真甲士凶蛮地冲杀上来。当先戴着一顶貂帽,眼见面前这悍将强横无比,却毫不惜身,大喝一声便扑了上来。呼延通自然丝毫没有留手,一锏砸在他的肩头,可却不想这金军居然拼着硬挨一下,将他死死抱住!
而后周遭女真精锐武士皆是围拢上来,朝着他这明显的宋军守将狂吼着砍杀!铁骨朵敲在兜鍪之上,让他只觉天旋地转,而后刀剑兵刃也从四面八方刺来,有些被他那一身重甲挡住,可还有些却顺着甲叶的缝隙,刺透他的血肉脏器。
最后时刻,呼延通鼓起全身的气力,想要说些什么,可嘴里涌出的却尽是汩汩的鲜血。那些言语在最后化作一声虎吼,哪怕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却还是抡起伤痕累累的铁锏,扫倒一员女真甲士。
而后他剩下的气力再也支撑不住变得愈发沉重的身子,铁锏无力滑落,这员悍将仰天躺倒在他兄弟袍泽层层叠叠的尸首间——在这惨烈的暮色里,宋西京守御使、虎翼军都指挥使呼延通也只不过是四千战死在虎牢关上的汉家儿郎一员……
就在他不远之处,参政赵子昂已经不知打丢了多少兵刃!他此时手中挥舞的竟是一张长凳!几十步之外,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将的身影倒下,却无能为力。
二三十金军甲士隔绝在他们之间,成为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天堑。他绝望地提着长凳砸向那些金军,可这已经不再是长枪铁锏,不可能击破那些登城甲士的重甲了……
几员呼延通的亲卫聚拢在他周围,将他强行从这已化作一片尸山血河的关城上拖了下去。领头一个喘着粗气朝着他嘶吼:“赵参政!将主此前有令,让咱们护着你杀将出去!你得活着,给咱们战死的兄弟立碑!”
……
木制的摇臂在群山和旷野间接力传递着消息。
从虎牢关向东传递军情的摇臂系统有两条,北线经荥阳、过万胜镇直至汴京,南线则绕行更南的密县,向长葛而去,再经由那边转发汴京。
如今,女真西路大军压上,侦骑向南向东放出,自然是将靠北那一线的宋军军驿系统全部摧毁。只是那些女真骑军虽然剽悍,却只觉得自己不过是端掉了一个奇怪的烽火台,极少有人将那烽火台上的摇臂上报,更不可能传递到完颜宗翰这一层面。
而消息绕行南线至汴京,再由传骑送到万胜镇又多耽误了一个多时辰。
快马直入大营,马上骑士背后插的是少见的黑旗。
顾渊与刘锜站在营帐中远远见到,相互交换了下眼神,皆是站了起来,神色肃然。
“黑旗……是败阵……只不知会是哪里?”
这位权倾朝野的年轻枢相这时候倒还稳得住,与女真人交锋,胜负都算是正常。更何况,他这边原本战略就是层层邀战金军。沙盘上来看,这自然是一场华丽且充满着战争艺术的战略合围,可具体到前线,便是他练出的这些强军、便是他培养出来的那些年轻人要以人命和牺牲来一点点将其实现!
他的幕僚长刘锜看了他一眼,相比这位顾枢相有时表现出来的莫名感性,这位年轻的将门,宋军御营的大脑,对于军队的死伤却表现出一种机械般的超脱和漠然——似乎对于他来说,那真的不过只是军报中的一个数字。而他的使命不过是指挥着麾下这支有宋一朝以来空前强大的军队,击灭面前这恶狼一样的对手!
“不是虎牢关,便是济南府……若是虎牢那边,倒也在意料之中!”他看了一眼沙盘,沉声回答道,“韩良臣手中五万兵马,工事修了那么多日,当不至如此。济南府也称得上坚城,赵殿帅善守,之前军报之中,虽有些波折,可京东路集群实力稳固,断不至这么快便失了济南。”
听他这么说,顾渊也跟着点了点头:“若是虎牢,倒也在意料中——呼延通那边守军不过三千人的老底子,最多加上六千多补充的新军。汇同地方厢军能撑这么些时日,也给咱们争取了足够时间!只不知完颜宗翰会不会被那简单的障眼法骗住,以为击破了我军一翼主力。”
他说到这顿了一顿,略微叹息一声:“也不知呼延通那一军,此战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儿郎啊……”
二人说话之间,黑旗的传骑已经在中军大帐前停住。传令兵翻身下马,将封在皮筒中的急报呈上。带来的消息却让顾渊身子为之一晃,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刘锜也神色很是黯然一阵——
建炎二年十月十二,虎牢关在死守十四日后终告陷落,完颜宗翰破关之后以骑军冲击溃军,虎翼军为基干的京西路守军被彻底击破。
呼延通这员在胜捷军体系之中未得特别重用的悍将,终是用自己性命证明了他的忠勇。其麾下守军战死四千余人,伤者犹倍之!
在最后戍守城头的三百余守军中,仅有参政赵子昂在四五残兵护持之下,趁着夜色逃离了那座布满尸骸的关城。
而虎牢之战落下的血腥帷幕之后,鏖战得胜的完颜宗翰不顾先锋疲累,几乎立刻调转攻击矛头,指向东线正严阵以待的韩世忠部!
靖康以来,宋、金之间第一场大规模战略决战的序幕也被徐徐拉开!
……
注:呼延通历史上为韩世忠部将,因性格暴躁在随韩世忠入建炎朝时便因出言不逊,被文臣要杀之以肃军法。后又得罪了韩世忠,最后被逼得投河自杀。这也是韩世忠一生洗不去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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