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术可此时已推进到了位于内城三门正中的梁门正前方。
他眯着眼,死盯着当面那条唤作梓梁街的街巷——曾经的奢华楼宇早已被拆毁,形成一道绵延防线,遮护着这座关键城门。宋军临时砌起的矮墙不过一丈高,却再度成为他们难以逾越的天堑。
金军炮石早已将城垣砸出大大小小七八段缺口,缺口之上,宋、金两军尸首层层叠叠,几乎将其填满,显然是刚刚经历了最惨烈的厮杀!
可在这道城垣之后,宋军依托着那些残破楼宇,在空隙间重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刀车、鹿砦、拒马,甚至是以几十零零散散的战兵结阵,硬顶着金军箭雨和炮石袭扰,构筑起一道纯粹的血肉防线!
哪怕是完颜宗翰麾下精锐,这个时候也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冲击动量,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与宋人守军对峙。
那些负责突阵的重甲战兵也都退到阵后,粗重地喘息着……他们有的小口小口抿着烈酒,似乎想要在这冰冷的雪夜收获些许的暖意。有的则默默地擦着刀,好似决心要再厮杀一阵。
而他们阵前,更有大队大队的辅兵被集结起来,被鞭笞着、驱赶着、乱糟糟地向上涌动,妄图以血肉消耗宋军守具和意志。
战损早已无从统计,这位女真一族中资历极深的悍将此时只能凭着经验估算——在这疯狂的两天一夜中,金军至少付出了超过一万战兵和数量更多的辅兵伤亡。眼前的汴京根本就是一座空城,若是他们不能最终获得某些极具政治意义的胜利,怕是还朝之后,免不了要面对完颜挞懒他们的龌龊!
银术可坐在一处断壁上,胡思乱想着。可战局的变化,甚至没有给这位战将更深入思索的时间。
一骑传骑踏雪而来,马上骑士的甲上甚至还带着一根箭,不过显然是没有伤到,他还能中气十足地传令:“粘罕有令——着银术可领重骑猛安撤回城外大营!撒离喝统帅入城诸军,继续攻势!”
“再冲一次也就冲开了!这等关键时刻,粘罕如何又让某撤出去?”银术可喘了口气,审慎地问道。
“粘罕没有吩咐,只让银术可领兵速归,有甚疑问,银术可都自去问粘罕罢,休要误了元帅军令!”
那传令骑士自是不知内情,只在马上朝着他趾高气昂地分说一句,接着便急着打马,往撒离喝所在阵地而去……
银术可有些莫名,可又不敢不从军令,只得领着那两个同样损失颇重的重骑猛安,缓缓退出已沦为屠场的汴京城。
可他还未走到金军在城西扎下的大寨,便看见完颜宗翰带着数千轻重骑军居然就在雪中向北列阵,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粘罕……可是卢馆方向有异动?”他赶忙策马跑到帅旗之下,只见那位都元帅在马鞍上摊着一张舆图,被风雪拉扯得呼呼作响。而他的面色铁青,还不知道是收到了怎样的军报……
“不是卢馆……”完颜宗翰瞥了他一眼,扬起马鞭指向西北——“是韩世忠——咱们拖后的辎重队说,黄河上冻已经比较结实,能够渡过大军!他们在河边遭遇了宋军大队轻骑,韩世忠怕是去而复返了!”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又不确定地说道:“而且卢馆那边也没有回音……就算是大雪遮蔽道路,还有水障,他们做攻击搜索,总该晓得派人回报一番吧!怕只怕,被你料中,宋军仍然保有相当庞大的主力军团,就在咱们南北两翼包抄咱们!”
“不过也不必太担心什么,局面倒也没坏到那种程度,咱们城外还有三万精锐,宋军就算还能有什么兵马,一时间倒也吃不下咱们……”完颜宗翰摆了摆手,却还在犹豫,“……我已修书一封,遣人送去东路军处,邀他们从速南下,如两年前那般会猎汴京……招你回来,不过是想着与你商议,看看如何对付这些宋人援兵。”
银术可立马于雪中,静静听他说完,面色不变:“粘罕!雪天路难行!宋军比我们更难!可取方略,当为立即发动攻击,孤注一掷,赶在宋人援军抵达前破城!内城即破,这场国战也便结束了!”
“孤注一掷……”
完颜宗翰听他说完,还是没有立即点头。
此番南下,几番血战,虽然都最终得胜,可他就是隐隐约约觉得背后蹊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拨弄着命运的丝线,而自己不过是那只手中悬丝的傀儡!
他将那张图看了又看,思虑再三,总算是抬眼问自己身边的银术可道:“留一万骑军在城外警戒,其余兵马全部入城步战,攻破宋军内城……连上整兵时间,你觉得——还需多久?”
“——最多五个时辰!”
完颜银术可在落雪之中,大声回答。
可此时此地,无论是大金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亦或是他倚重的悍将完颜银术可都不可能先知般地预言到——他们、乃至他们背后那个武功赫赫的女真帝国都注定不可能跨过这命运的五个时辰了……
……
建炎二年十一月初十,京畿路的大雪已持续了两日。
随着完颜宗翰将主力兵马投入,已是精疲力竭的宋军守军被迫再度收缩防线,退却到内城……
整个汴京城西的房屋楼舍,此时已是十不存一,甚至于南侧也有一半外墙沦陷,金军炮石架在御道之上,可以轻易轰击内城。
而就是在此等危局之下,顾渊却还是仰起头,看着头顶黑云低沉的夜空,莫名地说了一句:“破军星动……”
刘锜这时跟在他的身侧,听他忽然神叨叨地来这么一句,顺口应道:“破军?这漫天阴云的,哪里能看到星象?”
“看不到,但——老子就是知道!”
……
五个时辰前,位于朱家曲镇的岳飞和位于封丘的韩世忠几乎同时发动,自南、北两线向汴京疾进!
这两支兵马皆装备了大量驮马、大车,还得到了数量相当的京畿百姓辅助。
那些百姓,几乎将家里全部的壮劳力、甚至青壮女子都投入到这场堪称空前规模的反击中去!
骡马、驴子、耕牛更被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或者干脆用独轮车推着沉重的甲胄兵刃,在漫天风雪中支援着这两支杀气腾腾的虎狼之师,发起堪称人类古典军事史上最壮丽的战略合围!
第二次汴京会战态势图,建炎二年十一月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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