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重骑皆是女真之锐,在完颜宗翰麾下打了两场灭国之战,手上不知沾着多少条人命。
今日虽在这惊天大战中惨遭重创,可残存兵马,却还是保有了当世最强骑军的傲气。面对这支雪地里忽然钻出来的宋军截杀,他们哪怕疲惫欲死,却还是咬紧牙关,大吼着反击。在自家猛安的指挥下,趁着宋军回转的档口拉开阵势,展开一条最有利于骑战对冲宽大锋线。
岳飞麾下背嵬军三倍于女真重骑,更兼此时士气高昂,迎头对上半点不虚。
他们一场冲锋后回旋过来,虽然阵势有些许散乱,可仗着人多势众,跟着自家主帅迎面而上!那些女真重骑有不少还带着骑弓,对冲之际,纷纷张弓,迎面就是一轮箭雨扑来。
而这些背嵬军手中骑弩却已发射完一轮,还来不及上箭,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些装备不逊于白梃兵的背嵬骑军,同样全身重扎!坐骑的遮护稍微差一点,可那些马甲也覆盖了战马的整个正面,哪怕是对上这天下最强的女真重骑,也没有多么吃亏!他们有的举起臂盾遮护,有的则干脆将头一低,伏在鞍上,打算仗着一身重甲硬扛这些骑弓攒射!
箭雨落下,几骑宋军惨叫着滚落雪中。
可金军逞威也到此为止!
不过六力的骑弓,对宋军具装甲骑的杀伤也着实有限得很,那些羽箭,更多是挂在他们一身重扎上,未能透甲,或者就是擦过兜鍪,发出脆响后根本不知飞散到何处……
而这种急速接近的对冲之阵,又哪里容得马上骑士再发第二箭的时间?
女真阵前,整整三层宋军骑阵毫不退缩地对撞过来!
岳飞紧抿着嘴,就列身于第一阵上。他的甲上挂了几只箭,有一支甚至透过扎甲,被里衬的绸衫挂住,不过于他而言也无甚大碍。此时这员统领着南线大军的主帅,亦如当年那般,夹紧马腹,死死盯着枪锋之前那员还在拼命呼喝、指挥队列的女真骑将!
——骑战对冲,拼得便是过马一瞬的生死,那些女真重骑竟敢在他的面前玩这等花活,那便须得认命!
在只有重骑对冲的沉默中,宋、金这两支对于战局来说已经微不足道的小队重骑终于凶猛地碰撞在一起,扬起大片雪尘!
岳飞在高速交错的一瞬借着马力,将大枪向前一探。
那领军的金人骑将手中挥舞得则是一杆战旗,眼见岳飞长枪攻势眨眼已到近前,本能地想要格挡——可那旗子比他平日使惯了的铁矛沉重不少,手头只慢了那么一瞬,便被迎面探来的大枪正中心窝!
巨大的冲力让枪杆猛然一弯,而后剧烈地回弹出去,将那员金将自马背直接挑翻在地!岳飞借着马力,顺势抡起大枪,又将一员狂吼着冲来想要报仇的女真重骑毫不留情地劈下马。
在他之后,背嵬骑军与金军重骑高速交错而过,双方战阵发出一片金铁的轰鸣,彼此之间都有大量骑士负创落马。可金军重骑的阵列单薄,宋军第一阵后可还紧跟着第二阵、第三阵!
战马带起巨大的冲击,连带着轻重兵刃向着马上那些被包裹地如铁塔似的金军招呼上去。
而刚刚完成对冲的背嵬骑军也在全速带马回转,从后方再度包抄上来,显然是不肯放过这群金军!
双方的速度都缓了下来。金军重骑本就是疲兵,人可以鼓起余勇冲杀一阵,可坐下战马却未必遭得住,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驱策,都已经冲不起速度,也注定冲不出宋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越来越多的宋人轻重骑军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将他们逼做一处,只能在这雪地中,背靠着背,展开绝望厮杀。
岳飞冲杀这一阵,只觉靖康以来就凝在胸口处的郁结稍稍缓了片刻,大雪自头顶无边飘落,滔天的喊杀声回荡在雪中数里,而横枪四顾:
——先前突围的轻骑已逃散得只剩下东一簇、西一簇的影子。
天策、神策两军已经合兵一处,无数重甲步战之士的身影层叠,遮断包围圈中那五六千金军精锐的生路。大斧长枪,四面压上,包围圈中适时爆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疯狂呼号……
当面金军重骑还在拼命抵抗,想做困兽之斗,可大金西路军已经全线崩溃了……
建炎二年十一月十一,未时。
在汴京城下的决战爆发一个时辰之后,银术可在东翼的孤注一掷也彻底宣告破产。
他本人阵前退军,更让这支尚有战力的强兵军心士气跌落谷底。
管什么陷阵重甲、任什么名望武士,在这种溃退的洪流之中难以立身,只能彼此推搡、撕扯、践踏,想要趁乱挣得一条性命。
可很快他们便绝望发现,在宋军那铁壁般围拢的阵势面前,这等挣扎皆是徒然!
……
天色晦暗,汴京大雪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完颜宗翰守在大营之中,心底最初的那点烦躁焦虑,此时已变成了巨大的惶然不安!
南面、东面,此时只听得宋人联络的号炮之声在不断响起,而他派去汴京调集援军的亲卫却至今没有消息。巨大的啸声如同海潮,逆着风雪传来……
他戎马一生,曾无数次在自己军阵之中听见麾下二郎发出这样的咆哮,知道那是战阵抵定,一支军队破军摧城时所有甲士儿郎的呐喊。可今日那声响却是如此地遥远并且不真实。至此,他如何不明白,那是南线大局已然抵定,宋军突破了银术可所率主力兵马的拦截,此时定是向自己大寨压来!
“粘罕……此时该如何是好!”
高庆裔列身于侧,他此时也提着刀,腰上还挂着个撒袋,里面是满满的雕翎重箭。看起来这位出身渤海望族的儿郎,他手下智谋人物,此时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只是他们都还抱有那么一丝幻想——幻想着以那两个最精锐的女真万户,银术可便是失败也只是受挫退了下来,而不至变成一场雪崩似的溃退。残余兵马,还可凭寨死守一气,等到撒离喝从城中撤出的那两个万户来援。那么,这战事至少不至一败涂地!
“不如何是好!”完颜宗翰沉吟一下,翻身上马,猛地拔刀出鞘,朝着周遭亲卫军将们朗声喝道,“——拣选可靠精锐,随某出阵!收拢溃军,等撒离喝回援!咱们便凭此寨,与宋军——死战!”
他顿了一下,望着远方依旧屹立不倒的汴京城,压低了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三年前,那顾渊也是自此城下,杀设也马、收溃军终成今日之患!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的身边,只有离得最近的高庆裔听到这位大金军神如今这追悔莫及的呢喃。可很快,这西路军之帅便重新抖擞精神,高高地扬起了他的战刀!
刀身反射着北面寨墙上腾起的火光,将这支兵马摇摇欲坠的士气再度挽回。大金的军神亦重新跃马扬刀,亲临战阵,叫他们这些跟从着他、信仰着他的女真儿郎,如何不以性命相拼!
亲卫军将举起他的战旗,在风雪中招展!
高庆裔最先反应过来,半跪雪中,一拱手,朗声嘶吼:“愿为粘罕效死!”
而他的背后,亲卫甲士、军将、连带着离得近的杂胡头目亦是甲胄铿锵,鼓起最后的余勇,齐齐发出野兽般的轰响:“——愿为粘罕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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