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河畔,明明已是雪过天晴,从高空俯瞰下去,此时的五丈河就好像是白雪上的一条黑线,而在河的北岸,这条漫长逃亡路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鲜红血迹,那是死去人马的尸首零星遍布,无碑无名……
而顺着这些红点一路东望,大队骑军扬起雪尘,依然弥漫在沿河官道上……
那些乱哄哄的骑队这时候已几乎失了控制,他们冲到五丈河畔,不管不顾地捧起冰水就往嘴里灌,坐骑也忍不住,直接踏入河岸痛饮着。
只有一员甲胄残破的粗壮军将,在阵中不断地用马鞭、用带鞘的刀抽打这些筋疲力尽的女真武士。空前的丧败早已耗尽了他们心底仅存的那点骄傲,被宋军精骑持续衔尾追击,更是让他们一个个都筋疲力尽。
那军将自然就是完颜银术可了。
在万军皆溃之时,他可没有想着要去扬起逆军,做那汴京城下力挽狂澜之人,而是打晕了粘罕,领着自己还能收拢的亲卫骑军果断撤离大势已去的战场。
只不过他虽然抽身得不算太晚,但身后缀着的那一队宋军轻骑也当真精锐,整整一夜,死死咬在后面,甚至几番冲突上来,看样子是认准了他们这支残军中有女真显贵,豁出性命也要将他们吃下!
尤其是那带队的宋军骑将,骑着一匹花马,在火把光亮里就好像是鬼神乱舞。银术可手底下好几个自负武力的亲卫领军上前,都是没走过三回合便被那宋将轻描淡写地斩杀,想起那情形,银术可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一个劲地催促着周遭溃军:“——快!快!趁着那些宋军被绊住,再赶一程!挞懒、兀术必会发兵来救咱们!再撑一下……再撑一下他们的兵马也该到了!”
可对于他的这些话,已是应者寥寥。
这些女真武士,都是百战余生的精华,其中半数还是完颜宗翰与银术可的亲卫,对于大金东、西两军之间那点龌龊,又如何会不清楚?
深感无力之余,银术可瞧了一眼完颜宗翰。那位西路军主帅、大金朝堂上的柱石人物,似乎还未从昨日那场天崩般的败局中缓过神来,这一路上都是几员精悍的女真骑士,凭着精湛马术,一左一右架着他赶路,将这位已如行尸走肉似的粘罕拖出了汴京雪原上那惨烈屠场。
现在那些亲卫都涌到河边打水,这位都元帅却还留在马上,好似陷入某种失却神智样的迷茫,甚至连最基础的指挥和判断都无法做出,只是一位地呢喃自语,还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
“原来,这便是败军之后的样子啊……”
他不敢相信,那支十年之间战功赫赫的灭国之军就这样完了?
——还有他完颜宗翰,便这样完了?就如野狗一样被宋人在雪原之上追得狼狈奔逃,最后是不是会被某个无名之辈了解,然后无知地割下头颅,只当做一员寻常老卒献上去记功……
这一夜的纷乱,全是银术可在指挥逃亡,他这败军之将反而有机会细细回想这场战事——回想自己是如何清醒地察觉、却又自欺欺人地主动步入汴京这个诱人的陷阱之中!
如今逃亡途中好不容易歇下来喘口气,他却也没有半分要去水旁喝水或者抹一把脸的意思,只是呆立马上,看着身边这仅剩的儿郎。
在某一瞬间,完颜宗翰只觉这事世荒谬,有时候确就像是一场造化。
他前半生征战无数,刀锋之下是累累尸骨,而今天道轮回,也终于轮到了他。
银术可策马靠上来,刚想与他说些什么,却只听见西面忽然爆发出一连串金铁交锋之声,接着是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由远及近:“——跑!宋军……宋军追过来了!”
听到那警讯,银术可也是毅然决然,连周遭兵马都顾不及收拢,一甩手中马鞭,抓过粘罕马缰,朝着那坐骑身上狠狠一抽:“走——等不及了!”
高庆裔正好就在一旁,他拼了命地也想要翻身上马,可还未待他坐稳,那坐骑便哀鸣一声,而后软软地倒在地上……
银术可勒马横枪,犹豫了一下,却只见那智囊人物,居然带着一丝他们这些经年杀伐之人才有的狠辣之气,拔刀出鞘,先是朝着他吼了一声:“走——莫要回头!”
而后又朝着周遭乱军大吼着:“受过粘罕恩惠的好儿郎留在这里,咱们不跑了,结阵——结阵!”
他这样一号召,倒还真有二十几员甲士或许是真的想要以一死来换完颜宗翰逃出升天,或者干脆是逃不动了,想在这里拼个一死了之。可方才站定,待看清来袭宋军追兵的阵容,他们这些人方才觉得绝望至极!
那支宋人轻骑,尽皆一人双马配置,领军骑将更是骑着一匹青花大马,分明就是昨日在阵前万军从中如闲庭信步的那员宋军杀将!
他们卷着雪花,只略微调整齐了一些冲击步调,而后便如一道黑色的铁墙,朝着这些妄图迟滞他们的金军阵势撞了过来。
当先那骑将,更是狞笑着将手中马槊搅动起一个枪花,将迎面射来的零星一两支箭全部震飞出去,而后停都不停,掠阵而过。片刻之后,方才有与他交错的两员金军悍卒从马上软软滑落,仔细看去,那杀神不知何时居然还在手里顺了一匹好马走!
高庆裔的运气还算不错,交错而过的一瞬他一矮身子让过当面宋军轻骑的刺击,而后轻轻拿刀一带,便将那也已筋疲力尽的宋军骑士反杀。他一个文臣出身,久已不临战阵,感觉到刀锋撕开甲胄、皮肉的感觉也只觉心头一阵畅快:“杀宋……”
可他刚举起刀想要朝着犹在绝望抵抗的儿郎呼嚎一声,三根马槊铁矛便从不同方向同时刺进了他的身体……
这位完颜宗翰手中重臣,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曾官至辅国大将军、并一手扶植出伪齐这个傀儡国度,而今却只能带着他那句没说完的话,滑落在五丈河畔。
“直娘贼的!又让那大鱼给溜了!能一波波地上来送死,看起来必是那贼厮鸟粘罕无疑!”
青花马上,杨再兴将槊锋缓缓刺入积雪之中,看样子是想要擦掉些槊锋上的血。
——他这一仗终于觉得打得爽利了些,汴京城下硬撼一场,直接杀崩金军精锐不说,居然之后还能有追亡逐北这样一场好杀!如今哪怕他腰腿也开始察觉到了点酸软,可精神却依然十足,眼看着这些杀完一场,也疲累地开始喘息的队伍,他反而笑吟吟地道:“给马都顺顺气,将这些金狗的马都带上!与老子一道,去取这场泼天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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