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顾渊这翻手为云,覆手为火的手段,完颜宗弼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打,他们已经没有了三年前的底气;
可是谈——以顾渊这样的态度,着实探不到对方的底,手中唯一的底牌是宋人那两个活宝皇帝,只是宋人议和官员僚佐居然仿佛将他们那二圣遗忘了一样,全程无人提及。
之后几日,还是顾渊主动提出,搁置争议,先谈能谈的。
双方这才得以将和议进行下去——差距最小的当属通商互市。在金人看来,这不过是和议的添头,可当其他条款不可能商谈的时候,便只有这一项还有谈下去的可能。宋军那边,顾渊、赵璎珞、韩世忠轮番坐镇,一众咬文嚼字的文臣与他们对于某个条款据理力争。这群可恶的宋人当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每每双方陷入僵局,便总有一员领军大将开始喊打喊杀,直到完颜宗弼这边让步为止。
和议,便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艰难地向前推进着……直到七日之后,双方才就这场已经持续了三年的战事,达成了一个成果极为有限的所谓“白马和议”。
和议书上白纸黑字,只落下了三个条款:
其一,宋、金两方各自约束麾下兵马,以当前实际控制线为界,停止攻伐,有违者,天谴之……
其二,开放宁河、乐亭、昌黎、海阳四镇,外加目前处于金军实控下的海丰为通商口岸,允宋人商船停靠贸易——相对的,宋人则显得十分大度,向金国开放全部的沿海港口,美其名曰:自由贸易。
至于还有一份补充条款,还是在金国使团几番提起之后顾渊这边方才极不情愿地加上……乃是允许以北狩二圣及目前所存宗室,换回完颜宗翰以下二十四位军将,以及大约百来位与金国宗室沾亲带故的俘虏——至于剩下的,自然无人再去理会。
此前争议最大的两个条件——金军退出河东、河北、燕云,还有赔款之事,顾渊没有提及,完颜宗弼自然也心照不宣。
双方使臣便在一片热络的气氛之中为这份和议加盖印信,而顾渊这边甚至还准备了几十只白鸽,在交换和议书的同时一同放飞。
莫说是那些金人,便是宋人也难得见到这般手段。成群的白鸽飞翔在早春的朗朗晴空之中,只让人对于明日产生无限美好的憧憬。
顾渊望着那一纸轻飘飘的合约,想了半天,忽然侧过头去,对完颜宗弼道:“我很久以前看过一本书,话本,故事光怪陆离,大约是讲述一个普通大学生……太学生魂魄回到过去,附身在一位懦弱的皇帝身上,改变了一个残破帝国的命运……话本中,他似乎也是在这白马津做了一件大事,而后将这白马改为‘绍兴’……取其继而兴盛之意……”
“听上去倒是个离奇故事……”完颜宗弼微微一怔,“怎么?莫非顾枢相也想效法这话本中人物,改白马津之名么?”
“这倒没有,只是想感慨一下,若是真的更了名字,咱们这份和议怕是该叫做《绍兴和议》了吧……许多事情,终归还是会带上些许痕迹啊……”顾渊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又大笑着摆了摆手,“——兀术兄莫要理会我!来来来,汴京邸报的主笔们都过来了,想要等待咱们和议的具体消息,兄为金国使团正使,当去为两国的和平讲上那么几句!”
他说着,煞有介事地拉着完颜宗弼,向几个据说是从汴京过来的邸报主笔发表了一通感言,只道是:两国交兵日久,大宋官家与大金皇帝都不忍看黎民苍生之苦,愿搁置争议,握手言和,以互市互利换承平治世。双方甚至替皇帝们相约,下月时于白马相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交换仪式,来宣告宋金战争的结束。”
而这些消息,将通过正缓缓向全国铺开的摇臂系统火速送至汴京,送至各地。
甚至于金国国内达官贵人,也会想办法去搞一份这种在宋国几乎是公开的消息邸报。
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完美,天下最为强横的两个万里大国,用一纸和议解决了几十万兵马未能解决的事情。
大金换回了他们的宗室重臣,而大宋迎回了北狩的二圣和宗室。
只有带着使团全程参与了这一切的完颜宗弼觉得,这场议和,本就是一次险恶的算计!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
他此番南下,虽然才短短七日,可却觉得居然比此前三次领军南来还要凶险、还要精疲力竭!顾渊还有他手下那个虞允文,总能在和议之中塞进些难以理解的条款,看似人畜无害,可仔细思量起来却显然只对宋人有利。
完颜宗弼与使团中唯一几个年富力强的文臣几乎是整夜整夜趴在那些条款上冥思苦想,方才将那些陷阱一一排除。可他仍本能地觉得,那只顾狐狸,不过是在以一个隐蔽的陷阱,掩藏一个更加隐蔽的圈套。
以至于直到现在,哪怕已经站在渡口旁,等待踏上北归的渡船,他都有一种颇为不真实的感觉。
一番揉捏之下,取得了还算不错的成果,顾渊自然如来时那般,领着赵璎珞热情相送这支达成了历史性和议的金国使团。
——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无可挑剔。所有参与和议的使臣,按照位次、品级,都准备了精致礼品,这时正大包小包地往渡船上搬运。
金人之中,唯有完颜宗弼谢绝了这些东西。
这位大金四太子似乎并不想平白领了这些宋人的盛情,他望着这一派纷纷扰扰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当年汴京城下,看着宋人使团流水一样过来,又流水一样回到城去,向他们的皇帝带回胜利者的傲慢和失败者的屈辱。
作为金军之中少有的警觉之人,他敏锐地意识到宋、金两国实力正在彻底翻转……他们想以一场和议获得喘息之机,只怕对面的宋军会因这喘息变成一只怪兽!
作为使团的正使,他是第一个下船,也是最后一个踏上北归的渡船的,脚踩上踏板的一瞬,这位年轻的金国亲王忽然心念一动,鬼使神差般地回过头来,向着送行的顾渊冷冷道:“顾枢相——这不是议和,最多是一次为期两年的停战!”
而对此,顾渊却只是无谓笑道:“兀术兄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北归之后想要如何准备应对,兄弟在南面都一一接着。”
他骑在马上,想了想,忽然拔刀出鞘,神色间也收敛了这几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懒散与戏谑:“不过兀术兄不肯收我的礼物,却显得我们大宋不知礼数——此刀也算是名匠锻造,随我汴京厮杀过一场!今日赠予四太子,请四太子——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扬手,将那柄刀抛了过去。
完颜宗弼也不与他客气,他接刀登船,方才向着顾渊持刀行礼。借着浩荡河风,向着岸边顾渊毫不避讳地大声喊道:“既如此,兀术也在此与枢相相约——会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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