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对顾渊巨大无声的威压,李纲却表现得毫无惧色。他点了点头,而后直接对上了那双鹰雎一样的眼睛,“——顾王爷!金人败像已露,老夫以为,如今之势,咱们便如当年对付西夏那般,顺势而为,以国力压垮他们即可!何必非要行险,在燕云决一场国运?”
“行险?”
顾渊自然是听出了李纲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知道这位李相公心底最隐秘的那点想法。这些读书人,所谓担心吃败仗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私下里真正担忧的,怕还是那些在宋金战争中获得了无上功勋的军将们——当他们按剑四顾,发现视线之内已无一合之敌,这大宋,又该拿什么满足他们的野心?
李伯纪是一位传统的读书人,学的是孔孟圣贤道理,今天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对于家国天下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抱负。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因自己的到来而发生剧变的时代,面对那些过去千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的新事物,这些被旧日圣贤书教导出来的文人,多少有些无法掌握、甚至无法理解世事的变化。而显然,这位宰执之臣,并不希望这个帝国的运转,向着不可知的未来走去。
“如何不是行险?”李纲绷着一张脸,也没有坐下,说起的话也多少有些犯忌讳,“咱们虽有汴京、西北两场大胜,可宋金之间,兵马依然相当。金人盘踞燕云形胜之地,王爷起倾国之兵劳师北征、完颜家诸将以逸待劳,若是再有什么万一,老夫可不觉得自己能如王爷,再以几百溃军,成如今席卷之势!”
“李相公果然谨慎,”顾渊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笑着抿了口酒,像是思虑了一下,方才再度开口,“……其实诸位相公的担忧孤也是明白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虽然如今战局翻转,可真要说北上燕云,诸位心底都是没底,毕竟此前我朝几次北伐都是惨败收场嘛……可,百年燕云,如今就在眼前,咱们难道因为前两次的惨败,便不去打了么?嗯?”
他说着突然就冷下脸来,最后那一声疑问,更是带上了些许当世枭雄的狰狞意味:“就算退一步说,咱们不往北去,女真人就会乖乖退去?诸位难道不怕,他们回到北地养精蓄锐之后,会再度卷土重来?或者再激进一点,不管他完颜宗翰还是完颜宗弼,在内斗出个结果,理顺国内乱局之后,直接向咱们发起反击,到时候干戈再起,河东、河北也是生灵涂炭,这就是相公们想要的结局么?”
顾渊说着看了看李纲,又扫视了一眼席间诸位相公,重重地叹息一声,几乎是以教训的口吻向他们说道:“女真,从白山黑水间崛起,吞灭辽国之后,依然还未完全走出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也就是这些年,跟着咱们脚步想要将自己装点出些许文明的样子来,可当他们立国的根基被咱们撼动,谁能保证,那些本就依仗着刀剑崛起的女真人,不会再做出什么举动,想要拼一场死中求活?
诸位相公,遥想当年咱们收复汴京时,大家可都是红着眼说要与女真人死战到底。说……不管是十年也好,百年也罢,不灭金贼,誓不罢休。如何这才过了不到七年,明明胜利在望,却一个个都不想打下去了?
——莫非是觉得我们宋军打得太快了不成?”
吕颐浩听到这里,心下一惊,睁开原本浑浑噩噩的眼,慌忙起身解释:“王爷……李相公,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与李相搭档多年,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顾渊却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止住了李相进一步解释,“只是有些事情、有些历史,你们没有见过,自然不懂……孤思量着,既然金人内部已然不稳,索性趁着这时候,打便打了吧……能将他们最后一点主力,按死在燕云,总好过之后咱们深入北地,枕冰卧雪与他们厮杀!”
他一语掷地,似乎是想要凭着自己巨大的威权,强行给今日这场宴席间的讨论定下基调。此时,便是傻子也知道这场夜宴之后,这位王爷便会对北方使出一波接着一波的雷霆手段,而今日不过是先礼后兵,给这些当朝相公们打个招呼,叫他们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先与他一道扫平了燕云再说。
可偏偏,李纲这等刚直之人,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抢道:“金人内乱,固然给咱们可乘之机。但……王爷怎么就能肯定,金人那边不是装出来的两路不合?他们也有智谋之士、也曾名将如云,难道不会以燕云为饵,引咱们上钩么!”
这位当朝宰执,此时已经彻底豁了出去,说起话来无所顾忌:“——还是说,金人如今内部势若水火,其实并非全是完颜家那几个权贵主导,背地里还有外人在暗地里拨弄风雨雷云、在挑动他们,为了决定性地解决燕云,而后再携此不世之功……”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死死地盯着顾渊,目光如电。
而身旁赵鼎、吕颐浩也一时间脸色大变,不住地拉扯着他,只想拦住他,让他先落座席间。
——今日花船夜宴,请来的都是这个帝国的当权人物,谁能不明白这位李相的意思?
尤其是顾渊在北面搞了那么大的动作,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流露出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大家讳莫如深,原本只待发动,而后所有人都把眼一闭,装傻随波逐流便是。谁知却偏偏被当朝宰执,差点捅破这层窗纸!
就连平日里最为沉得住气的虞允文,此时都半站了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最后只得用问询的眼神看向顾渊,沉着声音试探了一句:“王爷……”
宴席之上,唯独顾渊是长舒了口气的样子,他此时已不再紧绷着身子,先是笑了笑,而后不轻不重地在自己案前拍了一下,看向李纲,微微一笑。
“多谢李相公,给孤留了些颜面……毕竟,哪怕是酒后失言,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你我之间、如今大宋这还可维持的局面,可就回不去了。”
此话一出,花船上原本紧张到极处的气氛方才缓和了一下。
而那位刚直的宰辅,此时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终于缓缓坐了下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对顾渊,眼中波光一闪,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老夫也多谢靖北王,明明权倾朝野,却还勉励维持着这表面上的文章。
只是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今日都已说了出来!自靖康以来,靖北王与老夫虽政见屡屡不合,但在抗金之事上,大体还是一条心的,要不然,你我之间也不能走到今天。
可是靖北王,拿下燕云之后,你可还能敛得住你的刀锋?可还能约束得了你手下的骄兵悍将?
老夫如今之所以瞻前顾后,只是希望,不要让这个涅盘新生的国家,被你那支强横到没有对手的军队绑架……最后再行安史故事才好啊!”
一语掷地,整条船上皆是默然。
过了许久,方才听到顾渊幽幽地开口言道:“李相公的担心,孤知道了。这里也请相公们放心,只要孤还执掌着这个国家的权柄,便不会让相公们的思虑成真,‘以下克上’断不可能!
可燕云国战之事,还需请相公们鼎力相助。须知如今之世,宋金两国争雄,胜者赢得一切,败者,只能以自己国家、民族的骨骸滋养新的帝国。咱们历经近七年的苦难和牺牲,方才走到这一步,若是此时退了……”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下李纲,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
“九泉之下,你我又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死在前面之人!”
料峭春风,自南吹来,穿堂而过,掀起一片珠帘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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