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快马自燕京城出，直入莲花河畔占地广大的金军大营。

金军仍然保有众多骑军，因而这营地出入口极多，壕沟挖得也不怎么深，就是为了方便大队骑军四下出击。从青化战场上撤回的东、西两路残部精华，还有这半年来新练起的燕云新军如今都云集于此。在兀术与拔离速两员年轻元帅的整理之下，似乎总算是从那场惊天溃败之中缓了过来，慢慢找回了些昔日强军的模样。

如今，那些如林枪戟、那些剽悍轻骑，似乎就在向世人诉说这个军事帝国的荣光还未褪去，放眼天下，他们依然是足以令宵小畏服！

只是表面的强横下，这个帝国已经是暗流汹涌！

……

皇帝的邀约终于送到完颜宗弼手中。

这位大金如今最具实权的亲王，一席重甲安坐帐内，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觉得胸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他的身旁是拔离速，以及那些愿意与他们依托燕云同宋军决战的年轻军将们。

宋军咄咄相逼面前，这个部落国家旧日权力体系正飞快地解体，速度之快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料——即便是顾渊也有些瞠目结舌。而新的体系，也在解体的同时自然构建而成，围绕着各自阵营中领军人物，那些还握有权力的人、还拥有理想、热血、野心的人几乎是在短短一两个月内便完成了利益交换，构成如今新老对峙的朝局……

完颜宗弼，在顾渊案头那些情报之中，已然成为女真朝堂上少壮派的代表。所以与其联手，也是抱着毕其功于一役，就在燕云这个后勤压力尚不太大的战场之上，尽歼女真一族最后精华的打算！

对于这位大金四太子来说，他也几乎毫无选择。

摊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场无解死局。

——为了挽救他的大金，他不得不选择同顾渊合作，夺取权力，而后在此一战。否则，这个依靠着蛮勇武力维持着的国家，即便退回北地，也将如他兴起一般直坠下去！

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场临时的联手，到底是将他从绝境之中拉了回来，没有让他不明不白地被那些老家伙们杀死在一场宴席之上。今日，靠着自己留下的眼线，还有那女人将城中消息源源不断传递出来，让他对那些阴谋了如指掌。

在他看来，完颜宗翰那些保守势力如今的谋篇布局已然是明棋，而他所需做的，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兀术……那宴席虽有吴乞买作保，可挞懒能去，你却去不得！如今这燕云局势，已是干柴，咱们昨日景风门销烟，等于往里添入一把大火，再无转圜可能！”拔离速说着，重重地将刀拍在那位左副帅的面前，“你若想进去——便叫兄弟们陪你冲杀进去！咱们也学南面顾渊那一套，管那些老家伙们的意思干什么！就将明晃晃的刀兵亮出来，问吴乞买看他是选咱们还是选粘罕！”

他说罢，帐中一众军将都是点头附和：

“是啊……四太子，如今这燕地，眼看着将要乱起来！想要逃走的亲贵们，那些财货一车接着一车，往北面黄龙府、辽阳府运，他们就没想着要守这兄弟们用性命换来的土地……咱们大金，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连上燕云征募来的新军，如今咱们已有七万兵马，凭着燕京这等坚城，也未必挡不住顾渊十几万人！如若能有勃极烈们支持，辽阳、上京、云内诸州，汉人、奚人、契丹、蒙兀——全部兵马怎么不能凑出个十五六万？某就不信，那顾渊劳师远征，能在咱们这等雄兵面前讨得什么便宜！”

“指望那些勃极烈们，还不如指望咱们自己……倒是郭药师那个北地汉儿，降宋复又叛宋，这时候立场倒比粘罕、蒲鲁虎那些废物要坚决一些！”

完颜宗弼冷眼看着这纷纷扰扰的一切。

他的手依然放在自己刀柄之上，这时却多少有些犹豫了。

——这些女真亲贵，绝大多数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战场。而如今大金朝中那些汹涌的舆论风潮，背后定然有顾渊的手笔——将这么群疯狂而又冲动的年轻人推上大金朝堂权力斗争的舞台，固然是在扶助他攫取这个帝国最高的那一份权力，可当他真的掌握住权柄之时，是否还能控制住这些年轻一代女真亲贵？是否还能如他最初所想那样，在战场上取得若干场有限的胜利，而后带着自己的大金，体面地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太久的战争？

会不会最后时刻，明明他已是执刀之人，却还是被这些再无法收敛入鞘中的刀牵引着，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某知道……鸿门宴嘛，昔日汉人两大诸侯争霸天下，项羽宴请刘邦，明明已存了杀心，却偏偏举棋不定，最后让刘邦逃出升天，成就一场皇朝霸业……”

“兀术！兀术！这时候不是你卖弄才学的时候，速做决策吧！”拔离速见他还不紧不慢地，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忍不住急切吼道，想要压过满帐的嘈杂，让这位大金四太子放下最后的温情与幻想，“给某一个猛安的拐子马，某去北面先将粘罕调度过来的那些云内骑军看住了！咱们营中、云梯、鹅车、炮车皆有不少，便是他们封住城门也不怕，让阿鲁卜带着大军，护着兀术你直接入城，管什么阴谋诡计，一并踏碎便是！到最后，咱们女真儿郎的雄心志向，却还是要铁甲刀剑来实现！”

“这某当然知道！”

完颜宗弼忽然暴喝一声，而后站起来，与自己面前的亲将们一个接一个地对视。他恍若燃烧的目光下，营帐中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只有一众军将兵刃碰撞发出的细微响声。他缓缓地踱着脚步，几缕阳光从营帐的破损缝隙间打入，打在他一身重甲上，仿佛给镀上了一层金边，而女真一族中的少年亲贵们，一个个皆屏住呼吸，目光也跟随着他们的殿下缓缓移动。

——那一刻，这位在顾渊面前屡战屡败，可却依然不屈、依然奋武的大金亲王，便是他们心中，帝国最后的倚仗。

“某只想问一句……”完颜宗弼一直走到自己军帐门口，掀开帘幕，方才开口，他的声音沉郁，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仿佛有万钧之重！

“为了这大金，你们愿依某的令而行？哪怕是叫你们弑杀恩主！哪怕是让你们将燕京城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你们也愿意追随某的战旗么！”

帐中众将茫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可也只是略微犹豫。

而后以完颜拔离速为首，一众年轻亲贵皆拱手躬身，齐声应道：“愿从梁王！救我大金！”

“好！”完颜宗弼简短地说了一句。

而后，他从亲卫甲士手中接过自己兜鍪，从中居然抽出一张空白的布条，高高举起，朝帐中诸将令道：“——此乃皇帝密旨！粘罕畏敌如虎，为退回北地，不惜勾结南朝顾渊，出卖我大金燕云之地！今更是纠集党羽私兵，行逼宫之事！陛下不甘于此，特下旨于某，令某与拔离速将军率军入城平叛……”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向帐外已然整装待发的大军，沙哑着声音吼道：

“全军入城！

奉天——靖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