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在一片黑色的荒原上……无数虚像行在她眼前,每走几步便会停下,回首,似乎是在等待她跟上。
朦胧之中,依稀可以分出,那些人里,有汴京城中的张叔夜、有新宋门下的周老教头……还有范琼、还有宗泽、还有老孟和还有千千万万倒在这条重整山河路上之人……他们的影子飘忽不定,与其说是人,倒更像是一缕残魂。
周围呼啸着风声,还有些许其他声音隐约传来,似乎一男一女。
“……她怎么样?”
“左手手筋断了,全身负创二十多处……最重的一刀,伤到了心脉。”
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又好像近在咫尺,而对话的人,无疑都是她熟悉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披甲,一席红衣似血,手掌光洁,没有刀茧、也没有伤痕……
“那……”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药石银针,亦有力尽之时,帝姬命数,且看她自己了……”
女人低声说道。
黑色荒原上的风声压过了一切,赵璎珞睁开眼,只见一切都是黑暗的,让她一时分不出自己究竟是醒来,还是仍在梦中……
她试着动了动,帐中只有一抹幽冥的残烛晃动着,空气里弥漫着那种血腥和药草混杂的味道。那种味道,让她有了些许真实的感觉,甚至分得出——定是那张娘子开的方子。
曾经战场上,她无数次把自己弄伤,都是那位女医为她医治,这味药草,是给她安神用的,防止过于跳脱的她四下乱动,加剧伤势。
只是那位女医已经嫁与自己那麾下,此战当是跟在张伯奋的长林军中,如何会出现在她的帐中?
而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方才惊觉自己的一只手已然麻痹。
借着那抹幽暗烛光,还能看见参差密布的银针扎在其上,显然张娘子已替她施了针,仔细感觉一下,甚至连头上扎得都是,稍一动弹便又麻又痛,让她吃不住,叫了一声。
帘帐被掀开了,来的果然是那她熟悉的女医——济州时候,她都不知替这位帝姬疗了多少伤,二人早已熟络的很。
眼见她醒过来,这位女医勉强笑了笑,继而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
“张娘子……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如此……却是为何?”赵璎珞放弃了挣扎,索性安静躺好,等着她过来照料。只是嘴上却还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和这位许久未见的女医多聊一聊。
张娘子抹了一下自己脸上泪痕,将帐中蜡烛都点亮起来。
橘黄的光驱散黑暗,让帐中有了些温暖的幻觉。
她又在水盆里洗净手,走上前来查看,只是眼下,那具本应无瑕如玉的躯体,全是青紫的淤伤,裹伤的绷带下,旧伤新痕,更渗出殷红的血来。
忍下眼泪,张娘子手下飞快,将她臂上银针一口气全拔下来,方才答了一句:“……没什么……只是觉得十九姐这一世,活得委实是太艰难了些。别的女子像你这般年纪,怕是都有好几个孩子跟在身后跑了,哪里需要提着剑上阵厮杀……”
说到这,她沉默半晌,深吸口气,似是要将心中悲意给强压下去。
“我这一世……我这一世,已过得很好。”
赵璎珞笑了笑。
——是呵,如今大局抵定,那些在上一世毁了她的家国、她的人生的女真人,已再难改变覆亡的命运。
顾渊没有辜负当初在凤凰渡口许下的诺言,那之后呢?之后便该是潜龙腾渊……便该是凤凰涅盘……看着他带领这样一个浴火重生的帝国,再复汉唐荣光!甚至如他说的那样,更进一步,将它的势力伸到东海之东、西域之西,直到千里万国!
可那些,毕竟是男人们的野心了。
“张伯奋还好吧?”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似乎是注意到这位女医神色中的悲意,又问了一句。
“他没事,”张娘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抹了下面上泪痕,“长林军已破了涿州……倒是劳烦十九姐挂念。”
她说完,不待赵璎珞再问,便又开口,将那句追问给堵了回去:“……顾王爷昨夜也一直陪在这里,整夜没睡。他是刚刚方才被刘锜将军唤走的,说是有军议。大约是大军休整已毕,就要向燕京开拔了吧。
王爷让我转告十九姐,说——我军大胜,他这便去为十九姐取那许下的聘礼,也让十九姐安心养伤,不必再忧心战事了。”
“这样啊……”赵璎珞悻悻道了一声。
她在病榻上躺不住,却也是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已不大可能跟着大军上前去见那克复燕京的时刻。而此时的大宋,或许也不需要她这样一位天家帝姬,站在男人们的战场上,去争一场乾坤再复、金瓯无缺了。
……
建炎六年八月初四,大宋摄政,靖北王顾渊在短暂退回涿水北岸之后,带领着他麾下大军再度开拔。
他留下了两万兵马守卫后路、进占涿州,剩余大约八万兵马缓慢向着已沦陷六年的燕京开进。
万余宋军骑军裹挟着自北方南下的蒙兀牧民,还有西夏、西辽象征性派出的千余骑士,早早穿插到燕京之北,截断了女真人的退路。
可他们的主力步军这一次却行得堪缓慢,每日只做三十里的行军,直到第四日下午才缓缓出现在燕京城下。
而此时,他们所面对的那个帝国,已经换上了新的皇帝,甚至还平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内乱……
燕地秋日,天高云阔,正是最为舒爽的时节。
七万宋人步军,却仿佛炫耀威势一般列着一块又一块庞大方阵,开抵燕京城下。那些披着厚重扎甲的汉家儿郎,将血红的战旗连成一片,踏过金黄的原野,也踏破了这燕北大地。
他们一直开进到一里之外方才停下脚步,而后山呼万岁。
那呼声震彻天宇,可对面城头,已经无人可以回应什么。
燕京城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白色经幡在风中飘荡。几处城门也都有气无力的大敞着,向这些宋军传递着一个意思,宋金国战,大金已然认负,如今不过是等待靖北王的发落而已。
刚刚登上皇位还没有两日的完颜宗弼端坐在景风门下的旷野中。
他的头上扎着白色的布带,身上依然披着当日死战时一身扎甲——甲叶上面的血迹甚至都没有洗去,可在宋军威势面前,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威风煞气,而只剩下凄惨狼狈了……
他的身旁,空无一人——只有自己披甲挎刀,腰间撒袋之中还塞满了弓箭,仿佛是要用这样的全副武装来向宋人证明他们女真人的不屈。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身后立着的是一面崭新的天子旌纛——因为原来那面已经被宋军炮火撕扯成碎片,就像他的大金一样……
七万宋军的山呼海啸停了下来,天地瞬间一片寂静……
这是一场一比七万的对峙,而他甚至已被剥夺了拔刀而起,冲向自己命运的权力。
他是大金帝国最后一位皇帝——他们推举他上位,不过是为了全自己体面,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名字,成为那个被写在青史上的耻辱。
深吸一口气,他向着对面那七万宋军,亦或者是向着其中那唯一一人纵声咆哮:“先帝已然薨逝!新君完颜宗弼——求见大宋摄政、靖北王顾渊殿下!”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带着些许的苦涩,又带着深深的不甘,长跪于地,将盛着国玺舆图的托盘高举过顶,叩首呐喊:“大金——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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