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书」
就算日后的阿诺德被地下世界视为19世纪欧洲最恐怖的情报人员,目前的他也只有九岁。
天使年幼时候就能显露善意光环,魔鬼涉世未深之际却做不出非常恐怖的事。
那是需要时间和阅历去填补的东西。
指望一个九岁的早熟小孩能百分百由理智判断事情走向是不现实的,更别提「九岁小孩」的理智还没成熟到那个地步。
所以在发现了玛蒂诺的异常后,阿诺德没有第一时间与首席取得联系。
合格的情报人员应该那样做的,只有对世界格局了解更清楚的人才能将有作用的「东西」送到他该去的位置,以此让浑水更浑,或是让僵滞的局面重回生机。
阿诺德目前的局限让他想的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取信于教会的手段。
哪怕圣徒的声音变了,气质变了,但她身上出现了神迹。上帝不愿让偏爱的孩子蒙受痛苦,于是转移了他的苦难。
至于为什么痛苦被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
你不如问问自己,你真的无辜吗?从出生到现在你没有做过任何错误的事情吗?
上帝的教条有没有传达至内心?你敢不敢用灵魂起誓。
有了这样的打算后,阿诺德把人送去了教会使者所在的房间,顶着玛蒂诺眼巴巴的目光,干脆转身离开。
他回到自己小屋写下了申请,想让首席送来与神学、宗教的有关的意大利语基础读物。
本来希伯来语也是神职人员必须学习的一环,教会的很多古书都是由希伯来语写成的。
阿诺德自己不会希伯来语,就算拿到书也没法教,这方面就暂且搁置。
将申请通过特殊渠道送了出去,等阿诺德再次见到玛蒂诺,已经到了晚上。
担心圣徒被打扰,贵族安排的住处很安静,教会使者的休息室隔了也很远。
听到外面的动静后,阿诺德走出房门。
教会的人没有片刻不离跟着圣徒,只有两人居住的这个小角被朦胧的灯光笼罩。
玛蒂诺踩着被绑带固定在小腿的薄底凉鞋在走廊上奔跑,见到门外熟悉的人影后张开双臂,像自投罗网的愚蠢动物。
“他们给了我这个。”玛蒂诺拿出一个十字架项链,和一本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火苗,“他们是喜欢我的,对吧?”
看得出来,让玛蒂诺高兴的不是有象征意义的十字架,而是那本书——他非常喜欢书,从这几天会追着阿诺德给他念诗就可见端倪。
“他们没怀疑你?”阿诺德把人从怀里拎出来。
玛蒂诺点头:“看到书我很高兴,他们好像也很高兴,叽里呱啦说了些听不懂的。”
有了同步痛觉的先例,阿诺德隐约摸到了更清楚的东西。
“你现在是不是依旧很高兴?”阿诺德淡淡说。
蒂诺咧开嘴,两颗虎牙闪烁:“嗯。”
如果我说你要自己去教皇国,我不会再陪着你一起呢???[”
玛蒂诺先是愣住,然后出神。他不会对阿诺德的决定有什么异议,所以也只能垂下睫毛,刚才还快乐如小狗的男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被阿诺德无比清楚地感知到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没有痛觉,但他所有落差很大的情绪都会传递出去。
比如突然变得高兴,突然变得难过,疼痛是最突如其来的,自然也属于能被其他人感知到的东西。
只是阿诺德没有想到,面对即将孤身一人前去绝对危险的地方,玛蒂诺的反应不是害怕……很单纯的失落。
他大概觉得自己不会被轻易抛弃,从未想过才短短几天就要和「照顾」他的同龄人分别,阿诺德只是两句话,就把他原本的设想击碎了。
阿诺德没有要扔下他的意思,只是出于试探说了这句话。见状,立刻弥补,从玛蒂诺手里接过那本《上帝之城》,牵着他的手往房间里走。
“《上帝之城》是拉丁文,我看不懂,你换一本书我给你讲。”
“一个晚上能讲多少?你之前说我们明天就要去教皇国了,你会把我送到了再走,还是——”玛蒂诺还是很沮丧。
“暂时不会走。”阿诺德说不出「我是骗你的」这种话,只能找更委婉的措辞安抚,“在讲完你要听的故事前,应该不会走。”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没有骗过我,也不会骗我,说了要讲完故事,说到做到,我们约好了!”
玛蒂诺又笑起来,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最后找出来两本砖块一样厚的《荷马史诗》,收录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总计24卷。
又因为基本全是六音部扬抑格,光是把古希腊语翻译成英语是不够的,想讲清楚故事,就得加入大量的补充说明。
阿诺德的语言造诣停留在实用阶段,古希腊语是压根没接触过。
这个贵族哪来这么多原文书籍,搞来不看,闲得慌?
“换一本。”
“不换。”
“那今天讲不了,明天我去找翻译版本再说。”
“就这本。”
阿诺德没能把书从他怀里拽出来,玛蒂诺抱着这本砖块不肯撒手,被晃得两眼冒星也不放。
晚上没有能讲的故事,玛蒂诺自觉和阿诺德也算是混熟了,开始和他唠叨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说这里的人都好奇怪,但是每个人都很好,和他说话的时候温声细语,虽然听不懂,但就算不回答,他们也不生气,告别的时候还和他挥手。
阿诺德说,因为你是圣徒玛蒂娜。
玛蒂诺又说起贵族,那位先生提供了住处和饮食,还开放书库任他进去选,也是个好人。
阿诺德说,因为你是圣徒玛蒂娜。
被打击了两次,玛蒂诺咬牙切齿,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说教会的人没有要怀
疑他的意思,先是检查了他的身体是否健康,然后给他戴上了十字架项链。
还送给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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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大好人!
阿诺德说,因为你是圣徒玛蒂娜。
他又说,你又看不懂,怎么那么喜欢书?
“你会给我讲,还会教我啊。”提到眼前的人,玛蒂诺终于找到捍卫观点的论句了。
“我不是圣徒玛蒂娜,但是阿诺德对我也很好,这总没错吧!”
大错特错,笨到没边。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角稍微扬起了一点点,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阿诺德给他捻好被子。
“教皇国算是现在意大利为数不多的中心。你喜欢书,在那里你能找到很多书,比这里要多得多。在教皇国,除了我,还有数不清的人愿意给你讲你想听的故事。因为你才六岁,磕磕绊绊是可以理解的,也不会有人在这方面怀疑。”
一向沉默寡言的金发男孩在此刻竭尽所能,想让自己感受到的不安减缓些,不惜把每句话掰碎了给他讲。
“在你面前,他们会试图当个好人。你喜欢什么,他们就会送来什么,哪怕你把路边采来的菊花送到他们手上,那也会被当作上帝应允他们死后去往天堂的通行证——”
“但是你答应我的。”玛蒂诺从被子里艰难探出手,按在阿诺德手背,“你还没开始给我讲那本书。”
“这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呢?”玛蒂诺说,“我其实不笨啊,会去教皇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阿诺德有要做的事,对吧?我会帮你的……你给我讲故事,我来帮你。”
“你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一件事。”阿诺德说。
“什么?”
“当个快乐的圣徒。”阿诺德把他手重新塞了回去,掌心贴在他额头。
快乐能掩盖好多事情,甚至比疼痛还要有效,沐浴在松弛中的人不会主动放弃这类珍贵的体验,情绪总能够让人丧失判断力。
“嗯!”玛蒂诺用力点头。
“晚安,玛蒂诺。”阿诺德说。
“晚安,阿诺德。”玛蒂诺说。
熄灭了灯,阿诺德在黑暗中看着玛蒂诺缩成一团的身影,天蓝色的眼和这天气一样来到了寒冬,逐渐凝固成阿尔卑斯山上刺骨的雪。
在那本书讲完之前,我不会抛弃你的。玛蒂诺,但不可能一直这样,你能瞒过教徒,但瞒不过去往梵蒂冈商谈要事的高利十六世。
等你去了教皇国,等他回来,你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
阿诺德想。
要是你真的不笨,就早该发现,这个叫阿诺德的人从来没给你任何承诺。
等你被发现身份,再也快乐不起来,你会遇到比躲在列车中的尸体身下还要恐怖的结局。
“你该选本更厚的书。”阿诺德轻声说,“可再厚的书也有看完的一天,故事会结束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
「回到」教皇国没费多少时间,教皇不在,圣徒被枢机主教团安顿了下来。
阿诺德的身份没有被怀疑,毕竟圣徒太信任他了。
这种信任体现在方方面面。
玛蒂娜几乎只和他说话,做什么都要带着他一起。参与祷修、面见访客,哪怕是被枢机主教团叫去,她也要带上护教者才肯挪步。
还是原先的老一套说辞。
「圣徒在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混乱中,分不清耳边萦绕的声音来自人间还是天堂」,护教者是唯一理解发生过什么的人,对他持有信任再合理不过了。
这导致阿诺德的工作量剧增。
在圣马力诺共和国,玛蒂诺只需要待着,没人要求他干事,每天也就找找书,缠着阿诺德说要听故事。
教皇国和圣马力诺共和国不一样,圣徒虽然只有六岁,但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教皇国大部分是平民,贵族数下来只有百余户,毕竟是宗教掌控世俗权力的国度,有点野心的贵族都跑去别处大展拳脚了。
而这些平民和留下来的贵族都以沐浴圣恩为荣,不会错过每次礼拜,和教会的每一次召集。
玛蒂娜·埃斯波西托原本就是去巡礼的,回来之后当然要发表自己的感悟。
玛蒂诺还只勉强掌握了基础词汇,马上就要连轴搞大型演讲。
他自己倒是不愁,每天乐呵呵的。阿诺德连着几天没睡觉,把教会写好的稿子一点一点教给玛蒂诺,意思不用懂,但要知道怎么背。
玛蒂诺对自己的进度没有判断能力,只有阿诺德听着他嘴里奇怪发音的意大利语,熬了几天没睡觉的脸色更差劲了。
到了召集当天,玛蒂诺一大早就被数位主教给带走,他会在围簇下登上大教堂的最高处,身披教皇亲授的血红绶带,代替不在罗马的高利十六世布道。
这种场合自然没有护教者的位置,阿诺德趁这个机会去到街头联系上了情报机构的联络人。
在看见执行这类高危任务的居然是一个孩子,联络人罕见地愣了神,接着想起对方是首席一手教出来的,也没搞砸过事情。
就算这么想……他年纪也太小了吧?
阿诺德没管旁人的打量,他清点完对方带来的他书籍和一大堆生活用品:“高利十六世什么时候回罗马?”
“梵蒂冈太小了,安插不进人,原计划是三天后,但听说教皇会推延回来的时间。”
“听说?”阿诺德面无表情,“这不是情报人员该说的「词汇」。”
“……有消息我会立刻同步给你。”
阿诺德颔首,没再说什么,带上兜帽,顺着人群往大教堂走去。
因为是大型召集,除了时刻保持精致的贵族,平民也拿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
女士们翻翻找找,能找到面纱的则拿面纱盖住脸部,找不到的也有学有样,干脆撕下一块布挡着脸,在眼睛的位置扣除两个洞,以示虔诚。
大教堂的门敞开,车轮型的大吊灯上布满了蜡烛,数以千计的火光在穹顶之下散发着热与光,印在彩色玻璃上折射出令人呼吸凝滞的绚丽。
玛蒂诺站在宣讲台最高处,身上的白袍和硕大的帽子几乎快把他整个人掩埋了。
教堂中没有人说话,只等着他祷告完毕。
阿诺德在人群中听到了小声的谈论。
“圣徒阁下怎么比之前看着还要小点了?”
——得让玛蒂诺多吃点东西,身高可以垫垫,体格太明显了,到现在脸上都没什么肉。
“你听说那桩惨案了吗?那样的惨剧,只有圣徒阁下和护教者幸存……上次我去礼拜的时候听到了点事情,圣徒阁下好像对护教者格外好……”
——教会的人这么嘴碎吗?风声居然传到平民耳朵里了?
“圣徒阁下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爱出门了,被吓坏了吧,虽说是蒙受圣恩,但她也只有六岁啊——说起来,我上次偶然看到护教者,那孩子有点吓人,放他在圣徒阁下身边,不会让她更难安吗?”
阿诺德:……
低语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在枢机主教团的簇拥下,玛蒂诺走到了阳光下。
管风琴作响,小信徒开始高唱起《尊主颂》。
“*马利亚说:
我心尊主为大,
我灵以神我的救主为乐。
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
从今以后,
万代要称我有福。”
音乐声逐渐高昂,算是习惯了玛蒂诺情绪变化的阿诺德感觉到了不对劲。
玛蒂诺在紧张。
“那有权能的,为我成就了大事,
他的名为圣。
他怜悯敬畏他的人,
直到世世代代。
他用膀臂施展大能,
那狂傲的人正心里妄想,
就被他赶散了。”
那股紧张的情绪没有从隐藏得很好的浅笑中暴露,但直接传递开来。
从来没有气氛这么奇怪的弥撒,几乎所有人都的心都被莫名其妙的揪着,人们忍不住面面相觑,试图探究原因。
玛蒂诺没有在这么庞大的诚实信仰面前「撒过谎」,他还在紧张,并且有些愧疚了。
得做点什么。阿诺德攥紧了拳头。
“他叫有权柄的失位,
叫卑贱的升高;
叫饥饿的得饱美食,
叫富足的空手回去。”
阿诺德摘下了兜帽。
周围的人哪怕只是交换眼神都得小心翼翼,他的动作明显到夸张,台上的主教团立刻看到了那头铂金色短发。
很多教徒认出了和圣徒形影不离的阿诺德,继而皱起眉,在心中呵斥他的不知好歹。
玛蒂诺自然也看到了他。
圣徒的笑容不变,眼睛更弯了些。一阵风吹过,他的碎发好似大教堂的烛火。
“他扶助了他的仆人以色列,
为要记念亚伯拉罕和他的后裔?[(,
施怜悯直到永远,
正如从前对我们列祖所说的话。”
圣歌结束了,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圣徒身上,呼吸也变得很轻。
不止是对圣徒报以的尊重,因为心头的情绪突然变得舒缓,愉快,像是被抹开黑色后干净的云。
阿诺德则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奇怪之处在于,他能肯定这不是属于玛蒂诺的情绪,来源于自身。
但这和玛蒂诺脱不了干系。
高利十六世迟早会回来,不是三天后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而阿诺德听说自己在圣徒身边搞不好会吓坏他。
情报人员不应该用「听说」这样含糊其辞的词汇,这是不变的真理。
阿诺德也知道事实,玛蒂诺一点也不怕他。
玛蒂诺的配合和顺从都只是……想从他这里听故事。
随便谁都能给他讲的故事。
就因为这个,在面对着无数张陌生面孔紧张兮兮的时候,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玛蒂诺就能感到快乐。
所以自己现在是在愧疚么?
阿诺德觉得不像,也或许是被台上圣徒的情绪所影响了,原本就含糊的东西更加难以区分。
他听完了玛蒂诺的弥撒,内容没有一点错漏,语调符合要求,属于他特有的感染力让众人情不自禁在胸口画起十字。
那天晚上,阿诺德照常取代了修女,把玛蒂诺塞进被子里。
玛蒂诺有点得意:“我做的好吧。”
“做的很好。”
“我听到枢机主教说要处理你,幸好我能听懂一点点——我让他们改变主意了。”
“你怎么做的?”
玛蒂诺嘿嘿一笑。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他念着那篇稿子里的话,出自《马太福音》13-14。
几天前,阿诺德还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这些话,让他摸着自己的喉咙确认发音位置,直到玛蒂诺能正确掌握这些音节。
「amre」(爱)在意大利人间是很常见的词汇,平时人们口中三句有两句都脱不开这个词。
圣经中出现这个词的概率也高得惊人,当然属于必须首先掌握的词汇之一。
尽管没来得及搞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总是歌颂好的品德吧?
“然后枢机主教就不说话了,也没再提有关你的事。”
阿诺德喉咙动了动,最后说:“下次弥撒,我会站在你身后。不要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
“好呀。”玛蒂诺回答,“我会把他们都当成你的。”
“意大利语的学习也要加快进度了。”
“没问题!”
“晚安,玛蒂诺。”阿诺德说。
“晚安,阿诺德。”玛蒂诺说。
熄灭了灯,阿诺德在黑暗中看着玛蒂诺照常缩成一团的身影。
那本很厚的《荷马史诗》就摆在床头,阿诺德找到了翻译版本,比原文要更详细,书也更厚。
他得做完答应过的事情。
几天后,教皇高利十六世即将回罗马的消息传到了阿诺德手里。
和那张情报叠在一起的,是玛蒂诺磕磕绊绊用意大利语憋出来的作业。
阿诺德让他随便写点东西,词汇和语法错误都无所谓,要掌握语言不要怕这些小问题,哪怕是查字典,只拿单词拼凑出来都可以。
玛蒂诺的语言天赋比阿诺德想象的要高,本人的用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是这么写的:
【谢谢教我。
「爱」、「复活」、「安稳」、「宽和」。我喜欢的词汇。
「疼痛」,抱歉给了你。
罗马很好,我在云里游泳。天气冷,我不冷。
我不紧张,我是你注视的人。
我会快乐。】
最后那句被划掉了,末尾补上——
【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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