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乔手上搅拌着颜料,嘴上也没闲着,说起了屠鱼:
“我单知道屠鱼长得丑,但没想到会那么丑!身子长得像猫,两眼分得又那么开,跟鱼一样,真的光看着就能吓萎……”
惜春本来对这些事很好奇的,但此时此刻她却盯着盘里逐渐变粉的余晖,显然对屠鱼的趣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兀自出神,清原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惜春还没有从往事的记忆中走出,仍带着迷离之色转过头来。
“你体内的孽果,是因何人结成的,你自己心里可清楚?”他冷不丁问道。
闻言,旁边的二乔先吃了一惊:娘亲告诉过她,随便问起别人孽果是很不礼貌的,这就跟凡人心里最隐秘的伤疤一样,娘亲和爹爹成亲几年也没这么唐突问过。
这么一看,表姥爷和表姥姥简直比成亲多年的爹娘还亲密哇!
惜春不知道妖族的规矩,她还以为这事对补画有什么影响,当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那段暖香坞往事。
“当初赶走了她,你可否后悔?”清原听罢静静问道。
惜春一瞬间露出迷茫之色,但随即抬起下巴回答:“不后悔。为了保全我自己的名声,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何要后悔?”
清原与二乔没有说话,气氛一时为之凝滞。
连妖都不理解她,惜春下意识站起身,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激动起来:
“你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重要吗?我不是妖,我只是一介凡人女子,寿命不过百年,也没有法力护体,此生唯一的指望就是找个好人家,生个孩子傍身,平平淡淡渡完残年!”
“入画私藏的可是男子鞋袜,我若是叫她留下,又有宁国府‘名声远扬’,别人肯定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腌臢事。到时候,有哪家好人会要我!
我没有好爹娘、好哥哥帮我盘算,只有自己替自己计较,我别无选择,不得已才赶走了入画,我有什么错!”
说到最后,她已经语带哽咽,滚烫的泪水聚在睫毛边,好容易才没有落下来。
“……没人说您有错。”过了良久,二乔朝画里望了一眼,才重新开口道,“表姥姥,您别生气呀。”
又叫她表姥姥……
惜春本来愧疚又委屈,听到这个称呼却是深感无力,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心里那股莫名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些。
二乔很有眼色,递过颜料说道:“给,我不会上色,这步还得您来。”
惜春明白自己方才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颜料,冲她歉疚地笑了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小姑娘。”在指尖碰到画卷以前,画中的清原颇为正经地开口,“你既然没错,就别再想着孽果了,给我上色的时候,可得一心一意的。”
惜春点点头。
清原悠悠然又加一句:“我说真的。那片粉色是我一部分真身,若你做不到心无旁骛,是补不好的。”
那粉色原来不是什么云雾,而是大片大片烟粉色的桃花——还是清原本体树上的桃花!
那大片的烟粉色下至低矮的褐黄屋舍边,上至高耸入云的青山顶,所以清原的本体该有多大?
惜春目瞪口呆,赶紧把手指缩了回去,重新将画幅细细看了一遍,却是不敢再动手了:“我、我怎么敢直接在您本体上唐突,万一画毁了可怎么办?”
“那就重新收集一次颜料,多上几遍色。”清原说道,“害怕什么?你是我选定的画师,我说你行你就行。别磨磨唧唧的,怎么这点魄力都没有。”
在他近乎命令的催促下,惜春深吸一口气,近乎虔诚地用指尖蘸起粉色的颜料涂抹在画纸上,这次她满脑子都是画中的古木巨树,果真没有再想起什么孽果来。
由于清原的要求,惜春没用画笔,每次上色时都是指尖与画纸直接接触。然而,除了第一次吸附神火余烬之外,她感受到的却都不是画纸的触感。
给青山上色时,她只觉手下一片粗粝,仿佛正在摸着峥嵘的石壁;现在给桃花上色,她又觉得指尖一片柔软如丝绸,好像触到了在春日绽放的烟粉色桃花花瓣与花蕊。
她认真温柔地涂抹着颜料,用最纤细的小指指尖勾出精细的轮廓,画中清原和身旁二乔的呼吸声都停了,仿佛唯恐打扰到她的动作。
“……好了。”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辰,惜春终于上色完毕,自认大功告成,发觉二乔与清原一直没说话,才又忐忑地对着如豆灯光重新检查:“好了吗?我补色补得还行吗?”
她问的是清原,抢先开口回答的却是二乔。
“好,简直是太好了……这一笔简直能让表姥爷恢复个八成!”
即使是当世顶级的画师在此,最多也就能补完那片烟粉桃花的形与色,惜春却是直接补上了被烧毁的神魂!
“真厉害,以凡人之身就能牵动表姥爷的神魂,您跟表姥爷一定有着很深的缘——”她兴高采烈地赞道,却被清原凉凉打断。
“二丫头,你话真多。”
二乔乖巧地拿小胖手捂住嘴。
“等等,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惜春没太听懂,“什么神魂,我只是把颜料涂在了上边而已……”
清原顿了一下道:“她说得不错——不知怎的,你竟补全了我的神魂。”
惜春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还能补魂。
还是个大妖的魂。
“我也不知你如何能补魂,或许是你作画灵气本来就盛的缘故。”清原说道:
“本来我还要等此画完全补好才能取出法器,再养个十年八年的伤,多亏你这一笔,现在我的灵力就恢复了九成。”
随着他话音落下,画卷之中那片烟粉色的桃花忽然动了起来,惜春在画外似乎都能闻到草木和桃花花蕊的清香,那层层叠叠的枝头绽开缕缕白光——
“闭眼。”
她立刻依言闭上眼,却还是能感觉到画卷上的光芒似乎穿过眼皮,刺得她后脑一痛。
等光芒逐渐淡去,她才试探地抬眸,却见画卷边上多了个俊秀出尘、身如玉树的白衣男子,流泻的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束着,一双澄澈至极的眸子正专注朝她望来。
“初次见面,我是清原。”他笑道,“多谢你妙手回春,小姑娘。”
惜春先是惊得往后一跳,看着他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呆了半晌,才慢慢说道:“你们妖族,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也不是。”清原没料到她如此直白,目光移开了一瞬,“只是于化形一道上,花妖总能占几分便宜。”
这岂止是区区“占几分便宜”?
且不说他柔如云纱的衣袍、潇洒挺拔的身形,光看他那双眉眼,严肃而不显凶戾,纯黑色的眼瞳似乎不含七情六欲,目光清澈得如水一般,却有着超脱凡俗的灵光与神采——那就不是一双凡人能有的眼睛。
惜春大逆不道地想,世上的王孙公子、世家贵胄,在这样一双眉目面前,大约都会被衬托成路边的尘泥。
花妖化形都是这么欺负人的么?
感慨之余,她瞟见仍旧乖乖捂着嘴的二乔,又想到:“那葛巾的夫君得多么有眼无珠,才能把一个花妖认成凡人?”
“都跟你说过他很蠢了。”清原冷哼一声道,随即想起了什么,朝二乔一挥手:“我的伤已经快好了,这里用不着你,赶紧回去吧。”
二乔气愤地瞪大眼睛,连嘴都顾不上捂:“表姥爷,你怎么能用完我就丢!”
“怎么不能了?”清原斜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在此处过夜不成?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岂容你小小半妖如此放肆。”
“天道在上,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
“你看我能不能。”
二乔被气得小脸通红,惜春这时才从清原隽秀的侧颜中回过神来,忙开始劝架:
“清原,外边天黑,你叫二乔如何赶路?不如叫她就在这里住一晚。水月庵厅房虽然脏了些,但收拾起来又不费事,我给她打扫出一间就完了。”
闻言清原不为所动,二乔却是福至心灵:哦,原来是厅房不能住人,表姥爷不想给表姥姥找事。
“哎呀,你心疼表姥姥辛苦,早说不就行了?我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她善解人意地嘿嘿一笑,朝惜春喊了声“后会有期”就钻进脚下的土地里。
二乔动作太快,惜春都没来得及出口挽留,只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原地。
“清原,那小娃娃如何走得了夜路?”惜春找不见二乔的影子,有些焦急地转向清原,“如今世道正乱,百鬼横行,二乔虽为半个精怪,但也不过是个孩子,万一被什么坏人捉住······”
正牌长辈却是半点不担心:“那孩子是二乔牡丹,根系最为茁壮,遁地之后一日可行千里,在土里没人是她的对手。”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捉她的份。
惜春略微松了口气,又听他问道:“现在我的灵力能支撑起两人入画了,这幅画好歹你也补了这么久,想进去看看么?”
居然能进到画里么!想起这幅山水图绝妙的构景,惜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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