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足够的勇气
峂港零公里的路标出现,大巴从船坞一样的收费站旁疾驰而过。空气的味道瞬间熟悉起来,像他怀抱的温暖。
“我真的希望,有一个江海的孩子。就算为此更加无法解脱,我也不在乎。”蔡满心凝视着远方的青山,“看他长大,一样的淘气;去摘芒果,去白沙镇附近的瀑布,去红树林看萤火虫,一起出海捉鱼。”
齐翊不说话,握紧她的右手。
“我知道即使这样,他也不会回来了。但现在,他消失得这么彻底,他和这个世界的关联,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就完完全全被割断了。”她捂住胸口,心痛得几欲落泪。
市郊荒山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黝黑深邃。江海,就在半山腰,山岚蒸腾的地方。
他长眠于此,已近三年。
在蔡满心来到美国工作的那年秋天,几位在附近读研究生的大学同学约好在华盛顿特区小聚。当年同班的一位男同学在Georgetown大学就读,出面组织联络,预定了城市西北角的一家青年旅舍。
“这是我能找到最便宜的地方,距离地铁也不远。”他在电话里将地址告诉蔡满心,“你知道怎么去那边么?”
蔡满心犹豫片刻,说,“不大清楚。”听着对方将地铁换乘线路报上,下了车如何左拐右转。
“如果还不知道,可以去mapquest查查看。”对方叮嘱道。
她手边的记事本上,除了旅店的名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写。Adams Morgan,这个华盛顿最有名的拉丁区,酒吧林立,不少颇具特色的乐队在其间演出。她怎么会不熟悉?
每逢周末,蔡满心都会和同事们去那一带小聚,直到有一天她喝得微醺,跑到Blue Moon的台上去清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双蓝眼睛在台下注视着她,那个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走上来问:“Michelle,真的是你?!”
她不记得自己那天喝了多少,只记得自己大声说笑,和每个人碰杯,跳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仰头将马丁尼一饮而尽。头晕晕沉沉,顺势就倚在奥利弗的肩膀上。
“你在世行的实习期结束时,我正好在墨西哥出差,回来后你已经离开了,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可爱的中国女孩了,我甚至没有你的email。”他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奥利弗送她回家,在凌晨的街边他拥抱了她。蔡满心没有躲避。小公寓外繁茂的花树,隐约散落风中的草木香。她好像漂浮在半空,看见星空下的自己,歪着头站在路灯下的光圈里,随后奔跑起来,穿越繁花盛放的小巷,扑入江海的怀里。
又在宽阔温暖的怀抱中,这样的力度和温度让她心神恍惚。她渴望拥抱,仿佛这样就能将不可触及的思念牢牢环在怀里。她也渴望亲吻,那细腻缠绵的触碰,仿佛自己是对方最珍爱的宝贝。她渴望被怜惜,被疼爱,渴望用这一切证实自己依然存在。
她喝得太多,在恍惚中甚至不在意自己吻的是谁。
想到这里,蔡满心拿出手机,对方接起来,笑着喊了她一声“Honey”。
“我周末不去Blue Moon了,”她说,“有几个大学同学来DC玩,我们要聚聚。”
“可以带他们一起来么。”
“哦,他们只来一个周末,日程安排得挺满。”蔡满心找了个借口,“你们玩得开心些。”
她拉开衣橱,翻了牛仔裤和T-shirt出来,这并不是她平时去Adams Morgan的装束。当老同学们近在咫尺,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勇气,让他们看见今时今日自己的世界。
几位老同学周五没什么课,当天傍晚陆陆续续抵达华盛顿。蔡满心下了班,和在Georgetown读书的同学约在地铁站口,准备出发去唐人街吃晚餐。
“我们还是去他们的旅店吧。”见面时,那男生说,“老杨没赶上下午那班车,现在还没到,我们又都没有手机,所以约着在旅店见,不会走散。如果老杨到的晚,咱们就在Adams Morgan附近转转,找点吃的。”
蔡满心并不愿去Adams Morgan附近,但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果然,老杨八点多才风尘仆仆赶到,众人已经饥肠辘辘,嚷着要出去觅食。
便有人说:“来的路上看到许多饭店呢,这一带似乎很热闹啊。”
负责联络的男生面有得色:“那当然,这里是DC夜生活最丰富的地段了,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你来了美国就腐化了,说起夜生活来眉飞色舞。”
“喂,不要想歪了。去听听爵士乐,坐下来聊聊天,你都想什么呢?”
一群人兴致盎然,除了旅店,沿着热闹喧嚣的街道一家家走过去。
“这里看起来不错。”前面几人已经选好了一家墨西哥餐馆,街边的露天座位用半人高的木栅栏和人行道隔开,餐桌上铺了深绿色台布,透明玻璃灯罩中蜡烛安静燃烧着。
蔡满心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各家百货商店的化妆品促销活动。男生们摆出一副“女人就是购物狂”的不屑神色,转身也讨论起如何在网上购买电子产品来。
“Michelle。”有人隔了木栅栏,将手搭在她肩上。
蔡满心听见奥利弗的声音,猛地回头,险些和他贴近的脸颊撞在一起。
“你怎么今天就过来了?”她有些吃惊。
“哦,没有人和我晚餐,所以来找些朋友。”奥利弗拎起手中的琴箱,“我们在Blue Moon排一个新曲目。”
蔡满心点点头。
“这几位是你的老同学吧?”奥利弗抬起头来,笑着和大家说了声“嗨”。
众人的目光投射过来,蔡满心不能视而不见。
“这是奥利弗,”她缓缓开口,“我的朋友。”
他温暖的手掌还在肩头。抬起眼,看见奥利弗深邃澄澈的蓝色眼睛中有一丝失落,她心中自责,补充道:“男朋友。”
同学们沉寂片刻,随后爆出一阵惊叹声。
奥利弗笑得天真满足:“你们先吃,一会儿如果有时间,不妨一同去Blue Moon。”他和众人道别,在蔡满心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哦。”女生们霎着眼睛凑上来。
“是美国人么?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
“他是瑞士人,我在世行实习时,他从研究所过来帮我们审核项目,算是专家组的。”蔡满心答道。
奥利弗自幼学习萨克斯,在大学时曾经是爵士乐队成员,闲暇时便来Blue Moon和几位乐手一同演奏。几曲爵士乐后,他拿过麦克风:“下面的两首曲目献给Michelle,还有她的朋友们。如果我早知道今天他们会来,前段时间就应该更努力练习。还有一些需要打磨的地方,请大家包涵。”
轻快的旋律响起,是众人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奥利弗吹得俏皮,大家拍着手,和着曲调轻声哼唱起来。一曲罢了,旋律又变得辽阔深邃,众人多数听过民乐版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此刻换了萨克斯,别有一番浑和悠远的韵味。
奥利弗一边吹着,一边望向蔡满心,嘴角似乎还挂了一丝笑意。
“他真的很爱你呢。”身边的女同学羡慕地慨叹,“如果有人这样为我吹上一曲,我的心肯定就醉了。”
蔡满心微笑。她也曾醉过,迷醉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在清朗的乐曲声中,一颗心都随着琴声飞扬。
不应该再想他了。一切都是过去了。你不是告诉自己,要向前看么?你不是已经明白那一晚的再见就是永远的道别么?为什么还在这样温馨浪漫的夜晚,又想起那个在你心中留下伤痕的人?
之后不几日,蔡满心便收到何洛的电话。
“有没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好友声音中带了笑意,“不是你们班上同学大嘴巴,实在是这个消息太具爆炸性。不仅我,好多你的熟人都知道了。”
“因为,奥利弗是老外?”蔡满心笑,“这有什么好惊讶么?”
“这倒没什么,哪怕你找个外星人,我也不会很惊讶。”何洛敛了笑意,“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说过,以前的事情,我就当是一段小插曲,没什么可耿耿于怀的。我会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朋友。奥利弗博士毕业没多久,已经很有建树。他有稳定的工作,对未来有计划。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我,尊重我的感受。”蔡满心轻笑,“怎么说,都比原来那个条件好。”
何洛沉默片刻,缓缓道:“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怎么想。你甚至,没有主动告诉我。满心,我当然不是要你抱着过去不肯放。但我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心,是很难的事情。我希望,你真的能看得开,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蔡满心轻哂,“他不值得。他要自由,随便谁陪在他身边都无所谓。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人,无谓地伤心。”
“你总是比我洒脱一些。”何洛笑,“你不是说感恩节来看我?现在有了奥利弗,还要来么?还是带他一起来?”
“我是重色轻友的人么?”蔡满心也笑,“说好看你,就一定会去。”
挂了电话。她踱到窗边,月亮清冷的光辉落寞地洒了一地。蔡满心抽出烟盒来,里面已经空了,她嗅了嗅,扔到一旁。自来到美国后,她开始对尼古丁有一种成瘾的迷恋。并不是为了在吞云吐雾中填补心灵的空虚,她只是在不断地追寻一种味道。买不同的香烟,却没有哪一种是她熟悉的气息,在江海的怀抱里能找得到的,那种让她揪着一颗心,却又感觉安心的气息。
她出门买了烟,不想回到逼仄的公寓里,于是在街头闲逛。拐进地铁站,随便选了一趟线路,摇晃到自己不曾去过的终点站。不知转了几次车,在地下兜转了多久,迈出车门,忽然站台上传来清亮的吉他声,伴着闲适的口哨。
正是那一曲,江海曾经拨响的Wind of Change。
似乎还能想见,他当时聚精会神低头演奏的模样,神情严肃地弹出一段华彩,然后抬起眼来,像孩子一样轻松释然地微笑,目光掠过她的脸庞。似乎是不经意的,眼神交错的一瞬,却好像是永恒一般长久的凝望。
蔡满心攥紧手中的烟盒,在那一刻,心被掏空了一样。她在行人寥寥的地铁站里蹲下身来,夹杂了稀落脚步的吉他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
那一刻,她自离开峂港便积蓄的泪水,终于无法再隐藏。
奥利弗买了NBA的篮球票,约蔡满心去MCI中心看比赛。乔丹复出加入华盛顿奇才队,主场比赛几乎场场爆满。然而这一场对手西雅图超音速队表现神勇,以101比95赢得比赛。蔡满心想着心事,从赛场出来,一路低头不语。
奥利弗以为她为了输球而懊恼,安慰道:“乔丹今天表现得不错,他得了27分。”
“但是刘易斯有37分。”
“可他才二十几岁,乔丹已经年近四十,岁月不饶人啊。”
他见蔡满心神色郁郁,带她到路边的餐厅小坐。
“过几天感恩节,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要去加州看朋友,已经买好了机票。”
奥利弗笑:“如果对方是个英俊的男生,我会嫉妒的。”
“是个可爱的姑娘。”
“原来这样,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了。”
蔡满心失笑:“不会发生任何事,她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还有一些抛不开的心事。”
奥利弗不再提感恩节的事情,他拿出一本相册。“你圣诞到元旦这个假期有安排么?我们可以去瑞士滑雪。”他说,“我家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住在山坡上,推开窗就能看见外面的湖水,夏天是宝石蓝,冬天白茫茫一片,一尘不染。”
“这是你小时候?”蔡满心指着一张照片,“真可爱,像个小天使。”她又抽出另一张,火车在半山坡蜿蜒,驶入白雪覆盖的小镇。“这儿真像童话里一样。”她感叹。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奥利弗握住她的手。
在温暖的掌心中,她的指尖越显冰冷。蔡满心勉强维系着微笑的神态,缓缓将手抽出来。“听我说,奥利弗,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你不想见我的家人?”他问,“我不是给你任何压力,你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那边玩。”
她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压力的问题。你对我太好了,让我很有负疚感。”
奥利弗不解地看她。
“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蔡满心斟酌字句,“我以为来到美国后,一切就是新的开始。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彻底遗忘他。对你对我,这都是不公平的。”
“你是想要,回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
“他也没办法遗忘你么?”
“我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感情很深?”
“我不知道。”蔡满心摇头,“或许只是我自己耿耿于怀,但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放下一切前,就开始另一段认真严肃的感情。我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松地和别人交往,然而,我错了。”
“Michelle,这听起来很残忍呢。忽然我就要面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手,而且还没有比试,就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他扯扯嘴角,笑得无奈。
“奥利弗,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照顾,但我想,早点坦白一切,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你想怎么责怪我,都可以。”
“我怎么会责怪你。”奥利弗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会有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时候。当然,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我想把你留在身边。然而,似乎你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一切。我挽留不了你,只能给你最好的祝福。”
“谢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你这么说,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奥利弗张开双臂,“来,让我抱抱。”他轻轻拥着蔡满心,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的中国小姑娘,希望你一切如愿。”
他要送蔡满心回家,她摇头拒绝。奥利弗也没有坚持,将她送到地铁站。蔡满心坐了两站,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上次听到吉他演奏的地方,她下了车,果然那位满面风霜的乐手依然在弹奏着Scorpions的歌曲,只不过这次换成了Always Somewhere。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地铁站里,显得格外苍凉,那一句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隐忍压抑,似乎将无穷的思念束缚在胸口,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显沧桑。
蔡满心说不出内心的情绪,略带释然,又满是惆怅;开始期待,又无限彷徨。她知道时光不能倒转,却又无可救药地希望一切都停留在峂港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她在海边吹风写着明信片,他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夕阳中他凝视她的侧脸。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感恩节即将来到,蔡满心飞抵旧金山。下了飞机,她在化妆间整理了一下妆容,在眼尾抹上淡金底色的眼影,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
何洛还没有驾照,于是叫了堂弟何天纬开车,一同去机场接她。
“怎么真的就自己跑来加州,”何洛问,“你的瑞士男朋友怎么办?”
蔡满心窝在后座,绞着头发:“我和奥利弗已经分手了。”
“哦……”何洛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这一带看起来很热闹呢。”路过大学校区附近,蔡满心指着窗外,“你们这一带好多学生区,富人区,应该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什么样的地方算好玩?”何天纬问道,“说来听听,这边我熟得很,何洛每天圈在实验室,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头上被堂姐拍了一记。
“酒吧啊,最好是有现场演唱的。”
“我知道不错的地方。”何天纬努了努嘴,“就在那边,放下行李我送你们过去,离何洛住的地方很近。”
“好啊!”蔡满心开心地坐直,“何洛明天你没课吧?咱们去逛逛。小弟也一起来吧!”
何洛摇头:“你别发疯啊。他还没到21周岁呢,你要他非法酗酒?如果被警察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还有,你自己最好也带证件,美国人看不出我们的年纪。”
蔡满心笑:“放心,乖乖女,我比你清楚得多。”
二人走进何天纬推荐的酒吧,小舞台上正有乐手演奏着萨克斯。蔡满心愣了一下,何洛看出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拍拍她的手臂:“要不要换一家?”
蔡满心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奥利弗,觉得愧疚。”
“我听他们提起过,在华盛顿他为你准备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为什么会分开?”
“当然是因为不喜欢,或者说,不是恋人之间那种喜欢。”蔡满心耸耸肩,“或者当初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满心,是你一直在告诉我,人要向前看,要向前走。就算对方不合适,至少你尝试了,也算不得坏事。”
“说我说的头头是道,那么你自己呢?”蔡满心笑,“你的章远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北京工作。我们说好不再联系,就真的没再联系。”何洛喟叹,“老同学们说他很忙,但我想,是我们不知道要和对方说些什么好。这样也好,这段感情让两个人都很累,我再不敢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蔡满心又回到刚刚的话题:“那么,你和同一个人纠缠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有没有考虑过要和别人开始呢?”
何洛摇头:“至少现在不会。我还是会时常想起章远,想他来到北京后,是否会想起我,想起这里曾经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下了火车,是否会想到大一时买了站票,千里迢迢来看我;在这个城市里,是否会想到我曾经走过哪一条街,或许经过了他经过的那个路口,听着他寄给我的磁带。”她有些自嘲地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幼稚的女孩子气的想法,男生不会对这样的细节耿耿于怀,更不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回忆里。尤其是,他开始自己事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我太矫情,太酸了?”
“你的确是很酸呢,听起来踌躇满志的章远同学,就是徘徊街头的文艺小青年。”蔡满心大笑起来,捧着高脚杯斜靠在沙发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是否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是担心我会继续纠缠,还是会很得意。毕竟,我觉得自己还不算难看。你都不觉得章远思念你,那么我怎么能指望他还惦记着我?我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
何洛疑惑地看她。“什么叫‘他是否记得发生了什么’?”她问,“我以为只是一个kiss。”
“不,远非如此。”蔡满心蜷在沙发一角,“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以为你很理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何洛点头。
“我也不知道,在他面前,终究是迷失了自己,还是找回了另一个自我。”
希望,是对未来的期许。若没有它,便仿佛在夜航的海上失去了繁星和航标灯,一切都将沉寂,随时会被黑暗的现实吞噬。
然而,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区别希望与妄想。
蔡满心试图说服自己,想要得到江海的一句安慰,或者是关怀的问候,都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她依旧想听到那个声音。他会说什么,会冷漠地敷衍,还是粗暴地呵斥?
就算是抛弃了自尊吧,她也想问江海,如果我还回到峂港,我不要未来不要承诺了,你是否就能放下戒备,像最初一样,我们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相处?
蔡满心喝了两杯鸡尾酒,微醺中神智依旧清醒,但因为那一丝丝晕眩,给了自己勇敢的借口。
何洛已经睡下了。
蔡满心拉开房门,穿过庭院的草坪,走到停车场的路灯下。她按住胸口,一颗心在掌心下急促不安地跳动着。熟悉的号码,跨越大洋的距离,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声,两声,三声,五声……始终是没人接听,一直到电话断线。
蔡满心松了一口气,又倔强地继续拨打过去。这次只响了两下,听筒中“嗒”地一声,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开场白。
彼端没有回应。
“我现在在加州,离海边不太远。所以,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她有些紧张,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但似乎一直拿着电话,似乎还贴在耳旁。在听筒中,她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在听。不要挂电话,好么?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你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由我自己来讲好了。”蔡满心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又喝许多酒,是不是还把摩托开得很快,那样都很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联系,哪怕就是简单地聊聊天。
“我来到美国将近四个月了,我很怀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机会,我冬天回国的时候想再去看看,陆阿婆,阿俊,成哥……还有,你。”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你果真,对我还是充满戒备呢。”蔡满心苦笑,“至于这样么?是我表现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么?是我的介入让你的生活中多了许多麻烦么?好吧,其实你心里都清楚,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听我说么?”她握紧电话,“我只是不想让一切变坏,我的回忆,还有我们的关系。你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们并不是陌生人或者敌人。你不要躲开我,哪怕再见一面,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消失了,是清脆地一响,似乎手机被放在了桌子上,又传来了远去的脚步声。
“你还在听么?”蔡满心有些惊惶,“如果你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好了。需要这么刻薄地对待我么?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纠缠不休的人么?你又何尝不是幼稚简单地像个小孩?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只想快快乐乐,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样,我也不想每天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可是,”她声音哽咽,“当我想到所有的过去就真的只能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为什么,你不肯呢?”
对方依旧是长久地沉寂。
蔡满心已然泪流满面:“我很高兴,曾经认识了你;也很高兴,你没有给我一点点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纠缠你。再也不会!”
她切断了电话。耳机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宁静,时间凝固一般地宁静。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渗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节,蔡满心随何洛去参加她叔叔家的聚会。一家人已经来美多年,日常饮食习惯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口味。为了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何洛的婶婶烤了南瓜派,又准备了一只火鸡,但何洛的叔叔坚决不吃,说:“一点味道都没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纬耸肩,附在何洛耳边道,“幸亏我妈早就料到,后院还有一只烤鸭。”
“又在给老爸拆台?”何洛的叔叔瞪了儿子一眼。
“哪敢?只是夸老妈英明,懂得提前做准备。”
“嗯。说到这儿,我前两天教你的那句成语,还记得么?和有备无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纬转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被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不是这个。总之是和天气有关系,不是风,是雨,是雨。”
父亲点头:“然后呢?”
“未雨……未……”何天纬抓头,“那两个字我总记不住啦。”
“未雨绸缪啦,”何洛笑,“你的中文的确需要提高。”
“我都说,要把他送回去,让他去你家住上几天,让大哥好好教教他中文。”
“我的中文已经很好了。”何天纬不服气,“就不要麻烦大伯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就会这些成语啊。何洛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她会的比我多也是应该啊。她父亲是历史教授,我爸爸是民工,怎么能比?”
父亲哭笑不得:“书香门第,IT民工,这些词你倒用的很流利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何洛坐在桌旁,削好了用来烤派的苹果,却发现很久都没见到蔡满心。她四下张望,问何天纬:“看到满心么?”
“似乎在后院。”他答道,“何洛,你这个朋友很有意思。有时候撒欢得不得了,来了就吵着要去酒吧;有时候又一言不发,自己就飘到后院去了。”
何洛绕到后院,蔡满心盘腿坐在草地上,拿了厨房里剩下的碎肉,和拉布拉多寻回犬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就开饭了,洗洗手吧。”何洛走上前。
“哦,不好意思,拿了碎肉出来,就忘记回去帮忙了。”她跳起来,做了一个扬手的姿势,猎犬向着那个方向跑了两步,意识到不过是虚晃的招式,便摇着尾巴悻悻地跑回来。蔡满心大笑,又逗着它跑了两圈,“我这就回去。”
“没关系。”何洛跟在好友身后,看她笑着走进厨房,兴致勃勃地向婶婶询问南瓜派的做法,又跑到门外去看自制烤鸭,还伸手在炭炉旁边探温度,被何天纬一把拉住。
她看起来朝气蓬勃,笑容灿烂。何洛心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和蔡满心相识多年,相对于自己那么多年纠缠在初恋的情感里无法释怀,蔡满心一向是理智冷静,不为感情所困的。
然而正因如此,何洛才更加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蔡满心在峂港时打给她的电话,语气那么欢快,那是和平素的开朗截然不同的欢快,简单的,无法掩饰的快乐,每一个字都带着甜甜的笑意。而她在离开北京前夕,抻着胳膊说:“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男朋友,比他好一百倍。”踌躇满志的表象下,掩饰着不甘和惆怅。
她宁可蔡满心在她面前大声哭泣。然而她没有,她隐藏着,压抑着。她拒绝流露伤痛,拒绝表现脆弱,拒绝被情感左右。
她拒绝迷失自己,但她已然无法单纯地做回真实的自我。
当晚何洛和蔡满心在客房住下,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每当这样家人团聚时,何洛便无法抑制地想起家中的父母,也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章远。这种思念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再是尖锐地刺痛,却会在月光恬静地笼罩面庞时,想起他温柔的凝视,胸闷地像被压住,呼吸凝滞。她睡不着,定定地躺着不动,听到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透过窗子,看见蔡满心披着外衣走出门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
听到脚步声的拉布拉多猎犬警惕地叫起来,蔡满心走过去抚着它的头顶。
“嘿,老兄,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烟,“是这个让你闻不到我的气味吗?还是你不喜欢烟味儿?”她向后退了两步,“这样好些么?”
拉布拉多摇了摇尾巴,头在她腿上蹭了两下,转了个身,就在她身侧趴了下来。
午夜升起的下弦月,略带昏黄。
她难免想起曾经有这样的夜晚,她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走。路边的两只狗狂吠起来,他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将它们赶走,从灯影中走出来。
她穿着淡蓝的棉布裙,拎着明黄的人字拖,在他身后轻快地跳跃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只不过那天的月色更皎洁。天空中的云朵都被映染了半透明的银边,棕榈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苍茫的海面上。
那是最初的拥抱,最初的亲吻,那是永远不想结束,却转瞬即逝的鼎盛的夏日。
她听到有人穿越院子走过来,连忙伸手抹着脸颊上的泪痕。
“满心,怎么还没有睡?”何洛唤了她一声。
她转过脸来,眼角仍有泪光。终究,还是不能隐藏自己鬼迷心窍的彷徨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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