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达天听?府衙派人下来又要等到几时,我儿还能活过今夜么?!”
“从汾州南下多日了,从未见过府衙派人救济!只有定国公府几家设棚施粥。”
“莫不是说这话来糊弄我们吧……”
……
人群好似一锅煮沸的粥,不安地躁动着。忽然,长帏帽被扯下,露出裴知绥那张略显惊慌的小脸。
沈偃眼疾手快地将她护在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看!她满头珠翠,上头那支金钗就够我们一家老小活一辈的!贵人啊,这些于你而言不过是身外物,对我们来说却是救命稻草啊……能、能不能赐给我们,换我孙子的药钱……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说这话的是方才抱着小儿的老人,就是他趁众人不备时一把扯下裴知绥的帏帽,此时正伸手拽着她的裙裾,苦苦哀求着。
裴知绥面上霎时失了血色,倏然想起曾经沈偃教过的一句: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出宫前,太后特意叮嘱,出远行万不可带太多金银首饰,以免被贼人盯上,因此鬓边只簪着寥寥珠钗,即便如此,对于流民而言,亦是大富大贵之人。
珠钗散尽,罗衣尽褪,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解一时之渴,能撑到几时?府衙又真的会派人来救济么?
正想着,一双大手忽然将她握住,裙裾上的手被挑开,身前那人嗓音沉稳有力,高声道:“诸位,你们从汾州一路长途跋涉,所图为何?”
老人朝身后看了一眼,冷嗤一声:“我们这些人命如草芥,比不得你们锦衣玉食、温香软榻!能图什么,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难不成待在汾州活活饿死?!”
“是啊,我们也是被逼的,谁不想活命啊!”其余人纷纷附和道。
沈偃面不改色继续道:“你们南下是为了进京谋条活路,途中经过定、浚二州,皆是物资富饶之地,为何不留下安居?”
粥棚处忽然投来一道道炙热的目光,他恍若未闻,又问道:“既是要进京,为何又在京郊停留?何不直去府衙状告?天子脚下,总有你们一口饭吃。”
沸腾的人群忽然冷却下来,流民们面面相觑,半晌无话。
裴知绥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有好些目光皆投向身前的老人。
老人先是语塞,而后恢复咄咄逼人的语气道:“我等既无文碟,做不了手实,官府还将我们赶出城。一路上颠沛流离,好不容易遇到这位心善的姑娘愿意施粥,当然留下,难不成进京去,再被你们给赶出来吗?!”
此人年迈,在流民中似是颇有威望,这话暗戳戳地将沈偃他们归到官府一类,顿时引发了流民的忿恨。
沈偃冷笑道:“定州可是定国公的属地,他将你们轰出来,转头施碗粥你们就满意了?”
宋依斐不知何时走出粥棚,站在流民身后,言辞恳切道:“殿下不必挖苦,臣女此举乃是出自本心,家父久居京城,定州之事并不能悉数掌握,一时失察也是难免的事。”
三言两语就将沈偃二人的身份戳破,裴知绥冷冷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
老人嚷道:“殿下?还真是宫里的贵人!莫不是哪位皇子……难不成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
……
流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了上来,侍卫们立即拔剑出鞘,围成一圈挡在二人身前,持剑将流民逼退。
林间倏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惊飞无数雀鸟,沈偃眸光微动,将裴知绥往自己身后拉了一下。
一行持剑着甲的官兵在众人面前勒马停驻,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恭敬地朝沈偃行礼,“羽林卫办事不力,让流民惊扰了殿下车驾,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此话一出,裴知绥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道声音她前世曾听过无数遍,日日夜夜,从少女情愫到深宅怨愤,辗转反侧,日日不得安睡。
前些日子里,皇帝为免她心烦,差人给谢云湛安排了不少宫外的事务,因此没碰上面。
羽林卫只听皇帝调遣,方才时间短暂,沈偃来不及往京中送信,谢云湛来这又是为何?
她转眸望向宋依斐,正好对上她考究的目光,顿时心领神会。
沈偃略一颔首,嗓音中带着些许冷意:“既是奉皇命前来,便将流民好生安顿下来,调查清楚汾州之事,统计流民数量,如实上报,不可欺瞒。”
谢云湛施礼应是,视线飘向他身后的裴知绥,眸光微沉,没再说什么。
临去前,裴知绥取下鬓间珠钗,卸下颈间腕上的首饰,又取出马车上的珠宝匣子,让流民们哄抢夺去。
她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悲悯,嗓音很浅:“这些虽是身外物,但能救几条人命,也是好的。”
谢云湛皱眉道:“郡主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流民已纷纷将身子探入裴知绥带来的珠宝匣子内,哄抢争夺着,有人抢到了凤衔珠金钗,另一人便将钗上的宝珠抠下来,流苏则缠在旁人的指间,三人争夺着,谁也不打算松手……
若她没记错,那支金钗是某一年生辰时太后送的生辰礼。
有人道:“这算什么?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东西,也够我们吃一辈子了!这些东西摆着也是摆着,为什么不能给我们用?这对我们可是救命钱啊!”
有人附和道:“就是啊,那些个狗官嘴上嚷嚷着众生平等,最后不还是我们饿死他们吃肉?凭什么就不能给我们啦,能用来救人不好吗?”
沈偃在那一刹那回首,看见她笑了笑,笑得有几分手足无措,仍强作镇静道:“走吧,我们还要赶路。”
她忽然觉得,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转身上了马车。
谢云湛目送马车远去,脚边忽然滚落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他弯身拾起,指尖捻着珠子来回滚动,垂眸打量着。
“那、那个是我先捡到的……还给、我。”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站在他面前,哆哆嗦嗦道。
“哦?”
谢云湛忽然毫无征兆地歪头冷笑,指尖猛地用力,珠子顷刻间化为齑粉!
中年男子忽然癫狂起来,满是污垢的指甲不停地抠着脖子,挠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虚渺的尖叫:“老婆、女儿、阿、阿娘的命……碎、碎、碎了……你还我、你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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