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的手搭在谢致肩上,二人的动作看起来亲密无间,实际上波澜不惊的小屋内却暗潮汹涌。
谢致说得风轻云淡:“这吏部侍郎是个惹事不中用的,阁老把他下狱,王爷不能在这关头和阁老打擂台,吏部侍郎不能留,还要王爷亲自去跟阁老提起此事,让阁老挑不出错来。”
高重思索着,顺势就说:“那也要给江州衙门传信,买官的商人也留不得。”
“不可。”谢致一口否决。
高重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难不成还要留下他的性命,徒增事端?”
“王爷一时用人不慎,但到底受贿的人不是王爷,飞来横祸,这黑锅能背一时,往后王爷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让这污点子永远沾在王爷身上,往后落人话柄。”
“你的意思是说?”高重渐渐回过味来,“留下这商人,往后他能为王爷洗刷冤屈,为王爷正名?”
谢致在听到“洗刷冤屈”四字时,眸色一凝,但旋即平静如初,笑道:“高兄才智过人,正是如此。”
高重恍然大悟,他放声大笑,拍着谢致的肩膀:“成!我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若是此事能料理干净,王爷也不会抓着你的过错不放,往后王爷还是要重用你的。”
“高兄说笑了。”谢致轻笑道。
雨到入夜也没停,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屋檐滴答声一片。一排乌鸦停在谢致房门外,嘶哑叫声连绵不断,像是在尽情宣泄对春雨不歇的不满。
“我人微言轻,王爷抬举,遇事多问了几句,我从前不知轻重,这次受了教训,往后再不敢越俎代庖。高兄见多识广,往后就要仰仗高兄了。”
“这个自然。”高重得了谢致的准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永王面前邀功,说话间就要往外走。
谢致再三向高重道谢,高重拍着胸脯作保,定保他性命无虞。
夜幕浓重,雨势渐大,高重急着走,连伞都没撑,就冲进了雨幕中。
园子的池塘边斜栽着几棵柳树,碧绿的枝叶被暴雨打落,顺着王府不见天日的水渠无声的飘转流淌,雨敲水面,像是深夜无人问津的呢喃哭诉。
谢致关上房门,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静坐半晌,才在黑暗中摸索着,重新铺展开夹在书卷中的一封书信。
“黄哲青行贿入狱,处置听凭君意,记得还钱。”
谢致目光阴冷地盯着前半句话,月色晦暗不明,他扯起唇角,点起一支蜡烛,将信笺放在烛火上,冷漠地凝视黄哲青的名字被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他像是极痛快,眼角含着笑意,那笑容却冷得如同淬了冰。
火舌舔舐到他的手指,他仍浑然不知,到信笺化成粉末,谢致脸上的戾气才一点点褪去。
他蘸墨落笔:剁手去舌,留活口,我要见他。
深夜寂静无声,只有雨打窗棂发出闷重的声音。
与此同时,江琅搁下笔,她赤脚下床,燃起灯,继续伏案翻阅许知谦誊抄的账目。
她这才发现,在账本最后一页,许知谦像是临时起意,在结尾处添了一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殿下献策谋吏部者,胸怀大才,愿求一见。”
江琅把账本藏进床下的暗格,她扼袖提笔,潦草地勾画着:
先生辛苦,若投诚者可堪重用,择一人送来瑄京,先生自定。
雨夜潮湿,江琅静坐在圈椅上听着雨声,她不知怎么,忽然抬手去触摸自己脖子上一道狭长狰狞的疤痕。
这是刀疤,若是下手再重些,她就要命丧当场。
同样是暴雨如注的深夜,春和宫空旷而冷清,素珠在守夜的时候染了风寒,她让素珠回去休息,去没让旁人靠近内殿。
十二岁的江琅把自己缩成一团,她谁都不相信。
偌大的皇城里,真心诚意地待她、敬她的只有素珠。
仅仅因为她是江琅,而不是谁的女儿,更不是谁的替身。
江琅半梦半醒着,窗外惊雷滚滚,乌云密布的苍穹划过狰狞的紫电。
噩梦的记忆流沙般地在她眼前划过,那晚的春和宫静得反常,所以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才会那样声势惊人。
江琅蜷缩在床脚,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看着不远处满脸憎恨的不速之客。
她怕极了,小声地叫着他,哀求他。
可他深夜闯宫,打定了主意不要她好过。
梦境中连痛觉都那样真实,她颤抖的手捂着脸,清晰的指印浮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半边脸火辣辣得疼,唇齿间都含了血味。
可他仍旧不肯罢休,他像是恨极了她,若非皇帝一反常态地偏疼她,他几乎恨不得杀了她。
江琅瘦弱的手臂护住头,可那人撕扯着她的头发,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
惊雷划破天际,春和宫内的宫人听到动静,姗姗来迟,却在门外不敢进来。
忽然,那人停住了动作。
江琅木讷地盯着他,手掌下意识地盖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她没感觉到痛,只有一丝冰冰凉凉的触感在颈上划过。
温热黏腻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出来,滑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中,江琅怔怔地看着满手的血,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暴徒。
刀刃切开肌肤,后知后觉的痛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像是澎湃汹涌的浪潮迎面扑来,她甚至都来不及呐喊出声,就被奔腾的潮流卷进万丈深渊。
“殿下,殿下!”
江琅骤然睁开眼睛,素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床前,正担忧地望着她。
“殿下又被梦魇住了?”
江琅惊魂未定,她怔怔地盯着绣着繁花的锦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下头。
素珠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怕江琅出了一身汗之后受凉,又拿来一件衣裳给江琅披上。
她知道江琅的噩梦,坐在床边安抚道:“殿下,已经过去五年了,咱们已经离开皇城,往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江琅点点头,却没说话,她一点一点地将热茶咽下去,屋内垂着重重帘幕,看不清外面的天色,江琅扫了一眼窗棂的方向,问素珠:“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天色还早,今日也没什么事,殿下夜里没睡好,不如再睡会儿?”
江琅却摇头,素珠服侍着她起身,她早饭就用了两口,就歪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一个绣花样子,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直到手捏着针线捏到出汗,也没往缎子上绣。
雨连绵不断,潮湿清凉的气味顺着窗子缝隙溜进来,江琅放下绣花样子,下颌抵在膝盖上,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
今年的春天格外多余。
瑄京几乎没见过几个晴天,更不用说本就多雨的江州,怕是从开春起这雨就没间断过。
庄稼都期盼着春雨,可若春雨连绵不绝,不停歇地下着,农户们就要叫苦不迭了。
素珠接过针线,把绣花样子收拾起来:“殿下,这些活儿何必自己做呢?”
江琅揉着后脖颈,展臂活动几下:“让儿的春衣都是旧的,我想着若是给他做一件,他必定高兴。”
素珠给江琅按着肩,温声道:“不急于一时,殿下歇歇吧。”
黑云乌压压地一大片笼罩在院子上方,房内又潮又闷,江琅倚靠在床边,仍觉得这沉闷的暴雨压得她喘不过气。
“瑄京里谁的针线最好?”
素珠应声答道:“荣林大街的张师傅,手艺比内宫的女官还要好。”
江琅深吸几口气,等那沉闷压抑的感觉稍缓和,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往外走去。
素珠忙追上来:“殿下去哪儿?”
“怪闷的,我出去走走。”
素珠接过江琅手中的伞:“奴婢让人去备轿。”
“不必,你去拿斗笠来,不用备轿备车,带上两个家丁,我们去荣林大街。”
素珠知道江琅昨晚重温噩梦,今日情绪低沉,也没敢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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