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桐楼的第四周,言笑的新文才有了进展,她先是将小说里描绘的乡村风光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随后尝试着去让身为外乡人的女主被动融入到这样的环境中去,这着重表现在她与当地人一些细枝末节的对话和思想观念的出入上。
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手法,言笑在之前的三本小说里都用到过,也是她掌握的所有公式化写作技巧里被她套用的最炉火纯青的一种。
除此之外,言笑还将女主人设细化成两面,以此来突出她的反差感,比如人前她总是强势到一字一句都带着明显的攻击性,她最喜欢在唇上涂抹艳丽的红,红到张扬,红到足够侵占他人的眼球,实际上冷漠、刻薄只是她掩藏真心的假面。
她是高高在上的王,享受着被拥簇的感觉,同时也是繁华散尽后,被困于阴湿狭窄牢笼中的阶下囚,拥趸褪去,无人在意她的生死去留。
然而这段描写进展得并不顺利。
言笑绞尽脑汁地想要去刻画女主一个人躲在阴暗角落黯然神伤的模样,可不管怎么努力,她的脑海中始终空空如也,想象不出人在哭泣时会是什么样。
过去在宴之峋面前,她的眼泪珠子总是掉得格外频繁,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在装模作样,打情骂俏才是根本目的。
宴之峋不在的时候,她的眼眶就和经历过一场大旱的稻田一样,干燥到挤不出一滴水分。
当然她不是不会哭,她只是没有时间哭,或者该说她没有可以浪费在哭嚎上的时间。
她的人生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开启了两倍速,耳边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声音,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走快点、再走快点。
这一小段情节勾画最终被言笑打上问号,暂时束之高阁。
滚烫的心脏在灵感退却后慢慢冷了下来,与之同时,她的身体各部分的感官开始恢复知觉,酸痛难忍,她拿起花了三十块钱购入的海鸥头按摩|棒,在肩膀、后腰那几处来回敲打,敲到手酸才停下,然后拔下充电器插头,将手机的静音模式关闭。
屏幕上跳出一则未接来电提示,是李芮彤在四个小时前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李芮彤这次依旧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还问言笑想先听哪个。
言笑一如既往说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主编给你下了最后期限,要求你在两个月内改好稿子。”
她这句话足够让言笑推断出所谓好消息是什么,“也就是说命题第二次通过了。”
李芮彤笑道:“你猜得真准。”
言笑松了口气,想到这些天李芮彤辛苦在背后替她周旋,感激涌上心头,“等我回申城,一定请你吃顿大餐。”
“行啊,不过你记得提前跟我约时间,我好做准备工作,先饿他个三天三夜再说。”
说完,李芮彤将话锋一转,“改稿两个月时间够了吗?要是不够,我再去游说游说。”
言笑说够了。
晚上八点,三楼传来言出嬉闹的动静,言笑的手在门板一侧抬了足足五秒,最后收了回去,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充饥,没多大效果,她又给自己泡了一大碗燕麦片。
刚洗好碗,玻璃门被人敲了几下,一打开,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一小袋喜糖和红鸡蛋,“我闺女后天晚上在橘洲酒店办婚宴,跟你妈说一下,让她记得来啊。”
言笑还没来得及说言文秀目前不在桐楼、婚礼那天也不一定能回来,派发喜帖的人先消失在黑夜里。
她把这事在电话里和言文秀简单提了下,言文秀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事,不过我回不来,你替我去得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觉得他们会欢迎我去?”
言文秀立刻坐直身体,“他们为什么不欢迎你去?哦对了,红包在我房间枕头底下,不用你另外准备了,到时候给他们就行……”
言文秀挂断了电话,言笑一肚子的话吐不出来,只能面无表情地咽回去。
去房间将红包拿到手后,点开一个漆黑的头像,昵称叫Y,是楼下那位非苟住户。
微信是他们用便签传话的形式加上的。
这些天,两个人之间只有信息往来,没打过一通电话,言笑连对方什么嗓音都不清楚,但在几天前,她偶然瞥见过他一眼。
那时她在四楼窗边,而他靠在二楼阳台,指间夹着一支烟。
应该是没点燃,她看不见火光,也看不见寥寥白雾,他的身前只有零星昏黄的灯火,爬到他脸上。
角度问题,她观察不到他的五官,他的下颌轮廓倒是能用最简单的线条描摹出来。
不怕冷似的,他只穿了件黑色真丝睡衣,下摆被风吹到鼓起,整个人看着散慢又颓唐。
比起与生俱来,言笑更相信他这种气质是经后天蹉跎而成的,因为她从他的背影里瞧出了故事感。
无疑,那一刻的男人身上有着让她着迷的魅力——没什么比灵魂深处裹挟着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更能吸引创作者了。
……
言笑在对话框里敲下:【非苟先生,请问周六晚上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儿子吗?万分感谢。】
她不想带言出去晚宴,更不想让他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半小时后收到回复:【无所谓。】
过了两分钟,又发来一条:【已经习惯了。】
言笑有理由相信他在通过这五个字抒发自己的不满,不过她没放在心上,厚脸皮地回了个“谢谢”。
婚礼当天,言笑洗了头,但没化妆,顶着一张血气不足的脸抵达晚宴现场。
她那桌在左侧角落,人没来齐,她随便找到空椅子坐下,身侧人影幢幢,没一会八卦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里。
起头的是坑了言文秀三千装修费的赵荷香,“我让晟平别邀请老陈,他非不听,要是到时候他家那闺女也厚着脸皮跟来了,多晦气。”
晟平是她的表弟,也是今天这场婚礼女方父亲。
言笑眼皮子一掀,将赵荷香讳莫如深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插了句:“老陈他女儿是触犯了什么不能参加别人婚礼的天条吗?”
充当隐形人的计划在这声之后不攻而破。
赵荷香像是刚注意到她,视线停在她脸上数秒才收回,满脸深意,压着音量说:“他家闺女两年前被一个外乡人糟蹋了,听说……”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就是道听途说来的,现在又添油加醋上自己的想象力,玄乎到仿佛在听聊斋志异。
言笑皱了下眉,在耳边琐碎的对话里,想起自己的过去。
在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眼前总会蹦出几张陌生的脸,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问她,她爸爸在哪。
她说不知道,他们就会不依不饶追问:“你妈妈没告诉你啊?”
她还是摇头。
后来她懂事了,先前看热闹的人也变老了,同时变得更加口无遮拦,他们试探性的问题里总会夹杂着隐晦不清的“性”暗示,希望她能听懂,又不希望她听得太懂。
多讽刺。
她的性启蒙居然不是学校里天之骄子带给她的春心萌动,而是在这群人的污言秽语下自动灌输进大脑里的。
那时候,对她而言,比仇恨更深刻的,是偏见。
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她遭受到的偏见和诋毁越多,她对桐楼这个地方的憎恨就越清晰,即便她知道憎恨伤不了对方一根寒毛,却很容易把自己的日子弄成炼狱。
在厌恶的同时,她也没有停下思考的时间。
只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偏见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这个社会对男性的包容度要远远大于女性。
男人作奸犯科,会沦为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到新鲜劲过去,对他的称呼又会回到原本的“小李”、“老王”,又或者全名。
女人只要犯了一点道德上的错误,就会被人左一句右一句“那女的”叫着,骂得难听些,就是“贱人”、“婊|子”。
为什么哪怕女性是做为受害者存在着,也会被视为不祥、晦气的存在?
为什么桐楼这地方,总张着血盆大口,但它只吃女孩?
一个弱小的人,改变不了整个社会的腐朽风气,言笑唯一能做的是长大,尽早摆脱地域的桎梏,带着言文秀一起离开桐楼,再从内而外地改变自己——这是她和过去彻底告别、消弭各种难听伤人的闲言碎语的唯一途径。
言笑收敛思绪,突然扯唇笑起来。
高婶有所预感地往她那看了一眼,看见她嘴角的弧度上扬地越来越大时,忍不住为对方狠狠捏了把汗——
她算是看着言笑长大的,也知道言笑有个毛病,越生气,笑得越开心,虽然这会不说话,但十有八九是在酝酿着什么让人脸面尽失的言论。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高婶准备出面调和,思忖措辞的空档,不料被言笑刺人的嘴抢先:“赵姨,你对自己一无所知这件事还真是一无所知。”
赵荷香被讽得一激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恰好这时赵荷香八岁的大孙子从厅堂出来,言笑逮住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沣沣,你腿上这疤哪来的?”
沣沣看了一眼,立刻别开:“被狗咬的。”
“什么时候咬的?”
“我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还疼吗?”
沣沣摇头,“早就不疼啦。”
言笑哦了声,随即在他的伤疤上用力一摁,“那我这么摁住你的伤口,会疼吗?”
沣沣面色如初,再次摇头,“医生说愈合后的伤口是不会疼的。”
言笑哦一声,又问:“那你现在怕狗吗?要是有狗突然突然冲到你身边,你会逃走吗?”
赵荷香是个急性子,见她刨根问底,忙不迭将孙子拽回到自己身边,“你提这个做什么?咒沣沣呢?看沣沣看给你吓的,脸都白了。”
回想起孩子被狗咬伤那一幕,她仍心有余悸。
言笑默了两秒:“对不起。”
这声是对着沣沣说的,至于赵荷香,她是一点歉意都没有,相反在对着她说话时,语气又变得冷漠刻薄不少。
她把话拐了回去:“提这个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用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告诉你,你刚才拿八卦谈论的那件事和被狗咬是完全不同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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