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和煦的春风好似锐剑出鞘,割得人咽喉发紧。
凌霄望着血泊里倒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人的血。
凌家世代经营着一家小镖局,家中人口简单,跟着一起走镖做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大家日日生活在一起,和家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是家中幺女,最受疼爱,却没有养成娇气的性子,男儿能做的她要做,男儿不能做的她也要做。一寸长一寸强,走镖人惯用长兵,她也自小在父亲的亲手教导下学长-枪。
可她的长-枪早不知何时就脱了手,父亲为了保护她,替她挡住了致命伤,双双滚落山坡。
夜色浓郁,混乱的场面中,劫镖的贼人一时无暇顾及这边的插曲。凌父死死捂住凌霄的嘴巴,不让她惊呼出声。
他的胸口,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凌霄望着自己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凌父攥着幺女的手腕,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卸下,他瞳孔涣散地看着凌霄,声音极低,呼吸短促:“不……不要……不要报仇。”
凌霄恍然间没有听清,她忍下仓皇的眼泪,努力回握住父亲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阿耶,你……”
凌父望着她灵秀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话音断断续续,“走……是我、是我害了你……”
肺腑重伤,喉间鲜血漫溢,他再说不出来一句话,就这么阖上了眼。
凌霄却连俯首恸哭的时间都没有,她知道,等那些贼人在上面屠戮殆尽之后,也一定会再回来搜寻她这条漏网之鱼的。
她拖着伤腿,艰难地爬起来,在山间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处洞穴藏身。
凌霄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贼人又是否会寻到此处,可她只能够走到这里了。
山洞里阴冷逼仄,她咬着自己的手背,无声地恸哭。
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贼人找到了她父亲,没注意少了个她。山坳间人声渐息,只有风依旧在猎猎地吹。
决堤的泪水永远没有风干的时候,凌霄却越来越清醒。
所谓镖局听着气派威风,实则也就是开门做买卖。若是山匪为劫财而来,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抵抗,又为何要下此死手?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为财而来。
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发出嗡鸣,凌霄几乎是手脚并用,顺着原路悄悄返回。
她心中仍抱有期望。
或许有谁还像她一样,拣了条性命……
只可惜,老天爷惯会开人玩笑。
“他奶奶的,还以为这么大动静,是劫了什么大买卖!就这破车,能送得起好东西?”
“怎么搞的,比被狗舔了还干净!”
哐——似乎有人在踹东西。
“老大,咱回去吧,这漏我们是捡不上了。”
“呸,开年第一笔就空着手回去?你让我怎么跟兄
弟们交代?”
世道不太平,占山为王的匪寇可不少,螳螂捕蝉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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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明显是另一伙人的动静。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跑,可是她腿伤了跑不快,脚步趔趄,被眼尖的匪头子发现了。
匪头子扬着马鞭,朝林间传来响动的方向一甩,哈哈大笑:“怎么会空着手回去呢,那不就有个姑娘?”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去摸她的武器,却只摸了个空。
四面林木稀疏,躲都没地方躲,马鞭卷起的风刃眨眼即至,凌霄以为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心下绝望,可是她连寻死都还不敢——荒野之上,她的家人无人敛骨。
她不能……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面前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爆发出了一股力气,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马鞭,随手拾起一旁的木棍招架在身前——
实力的悬殊之下,这样的挣扎显得有些好笑。
山匪也确实在笑,那匪头子狞笑着朝跌倒在地的凌霄走去,绝望之下,凌霄闭上眼,可紧接着,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她猝然睁眼,却正好对上那山匪被定格的、惊愕的表情。
一支羽箭凌空飞来,直插他的面门。
其他山匪见状,立马慌了神,恰在此时,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从坳口传来,震得人耳膜都在痛。
本就是山匪,哪有什么齐心,头头都死不瞑目地倒下了,剩下的人更是四散奔逃。
凌霄只怔了一瞬,来不及为脱险而高兴,她本能地就要趁机往密林里逃,才跑出几步,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凌霄一哆嗦,顺着手臂的方向往上抬眼,便见正抓着她手腕、要拉她一起跑的,竟是个陌生女子。
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头发丝都还在滴着水。身上是鲜红华丽的衣裙,裙裾上却全是泥土。
鲜红的影子和今夜的夜色一起,死死烙进了凌霄的脑海。
这种时候,凌霄居然还愣住了?姜锦一咬牙,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跑。
“快走!”她急得脑门都要冒烟,“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了!”
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太多,她和裴临拢共加起来四条胳膊四条腿,为免风险,姜锦使了点小花招。
擒贼先擒王,她先放出的那一箭——从方才打斗的残局里拣来的残弓和一支破烂羽箭。
而那听起来轰隆的马蹄声,是裴临牵马去了山坳尽处、回声最大的地方。
这样的小把戏只能趁那些山匪还没回过味来糊弄一时,所以她们得赶快跑,跑得远远的!
凌霄机械地跟在姜锦身后,目光怔忪地望着她的背影。
平心而论,她们现在的形容都很狼狈。
可不知为何,尽管凌霄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宛若神兵天降来救她的女子,可是她的背影,却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
山坳的转角,而马蹄声也在向她们靠近,终于,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姜锦的视线里。
裴临走来,把缰绳抛给姜锦,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他神情淡淡,仿佛并不把可能的危险当一回事儿,姜锦皱了皱眉,道:“暂时没人追上来,我们一起走便是。”
她牵着的那只手挣扎了一下,姜锦回头,便见凌霄低下头,竟是要向她行大礼。
“多谢你们。我……我不能走,我……”
生死之间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翻涌而上,可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光了,凌霄顶着通红的眼眶,没有眼泪,却是在哭,“我不能走,我还要为他们收尸。”
姜锦隐约猜到是她的家人出事了,想到方才所见的血泊,她艰难地开口:“方才这半边山林我都走遍了,只看到了打斗留下的痕迹,未见尸首。”
凌霄身形一晃,若非姜锦还搀扶着她的手臂,只怕已经倒了下去。
可她还是固执地不肯走,她说:“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一人留在这里,寻一处僻静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人都走了,我再回去看看。”
她害怕得都在抖,可说话还是有条理的。姜锦别过眼去,心下的愧疚不安让她很想紧紧抱住凌霄,可是她贸然出现救人已经很是唐突,无法再做更多。
姜锦深吸一口气,说:“我陪你等。”
凌霄的意识似乎都已经剥离在父亲为她挡箭的瞬间了,她神情愣然,也不知还到底听不听得见旁人的言语。
裴临已经退出一射之地,而姜锦也没空顾及他,她只站在凌霄身侧,试探性地去碰她的手背。
不过,连老天似乎都在赶人,天将亮的时候,忽而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极度的悲恸损人情志,而刚才的奔逃更是让人筋疲力竭。足以冲刷掉一切秽恶的淋漓雨幕下,凌霄身子一歪,再支撑不住,直愣愣地倒下了。
姜锦的情况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凉雨浇得她身子发颤,只能靠咬破自己的舌尖来保持清醒。
裴临当然看得出姜锦实在硬撑,可是他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是她需要自己面对的场合。
他拍了拍马屁股,这马倒也灵性,竟真的懂了他的意思,凑到姜锦身前,屈下前腿,要让她骑上来。
好在这是匹大马,扛三个人也不吃力。在场四个活物,就这马看起来还挺高兴,它迎着哗然的雨打了个响鼻,旋即马蹄子一哒,跑了出去。
——
附近的县乡管理松懈,城门口几乎无人把守,客栈也都是半死不活快黄了的那种,有人来宿,闭着眼睛就往里迎,管他是缺胳膊少腿还是穷凶极恶,给钱就行。
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子被抛到了掌柜跟前,小二殷勤地引姜锦他们三人上楼,就跟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见他们身上的异常一样。
之前在云州投宿的时候,客栈的人还会要看他们的路引让他们留下姓名,这里倒是浑然没有这回事儿了。
三个人,理所当然开了三间房。
姜锦的声音已然哑了,她对小二道:“准备几身干净衣物,再烧些热水上来。”
给钱的就是大爷,店小二应声,忙不迭下楼去了。
凌霄依旧不省人事,整个白天,姜锦都眼不错珠地在一旁看顾着她。
果不其然,当夜,姜锦便也病倒了。
她本就中了那虎狼之药,在冷溪中浸了许久,又是一路提心吊胆、奔波不停……
额前像火烧一样在发烫,眼皮沉重,坠得姜锦睁不开眼。
她隐约能感到有人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随即扶她起来,喂她喝了些温水,又拿了巾帕,来绞她还没干透的长发。
她也能猜到,这个人是谁。
终于,在意识清醒一点之后,姜锦的手蓦然伸出被子,拉住了这人的手腕。
裴临动作一顿,对上姜锦艰难抬起的眼眸。
“裴……公子,”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有话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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