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话直说、不打机锋。
闻言,裴临剑眉微挑,反问她:“姜娘子,这是在过问在下的私事?”
“这也算是私事吗?”姜锦的眸中隐隐有些疑惑,”我只是觉得,若是你和大夫人预先敲定了此事,最后却只有我蒙在鼓里,被动接受,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堂中三个人有事相商,结果另外两人早就通过气了,任第三人如何想也不会高兴的。
裴临当然不至于能左右卢大夫人的决定,但他确确实实在这件事落到他头上时,有意无意地向薛靖瑶也提起了姜锦。
重来一回,连主动出击都不知道,那便是真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纵然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也知道他们需要相处的契机。
此时此刻,裴临倒也不心虚,看向姜锦的眼睛依旧若寒星闪烁。他淡淡道:“是吗?是你想得太多了。或许只是卢大夫人误以为我们很有渊源,故而如此安排。”
姜锦以眼神回敬,见他的眼底倒映着湖心的绿荷,瞧不出里头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心下一松。
她耸了耸肩,未置可否,只是眉心微微蹙起,“就当我多心吧。”
不过寥寥数言,姜锦忽然觉得乏味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裴临身上那股原本让她熟悉的感觉消失了。
并非她自作多情,在前世,她知道她于裴临而言是不同的,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除她以外,面对哪怕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手下,裴临亦有所保留。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以同等的信任回馈于他。
今日之前的裴临,其实一直能给她这种微妙的感受。
譬如,她要去救凌霄,他不过问她的决定,只一直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这样的默契,无论如何也不像萍水相逢之人能提供的。
然而今日,姜锦开始真的觉得,那个裴临,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身冽冽银甲,驭马穿过熙攘人群,扫向她的眼神,与扫向任何一张寻常面孔时都无有区别。
裴临是不会这样看她的。
更不会用方才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想及此,姜锦深深地望了眼前人一眼。
说不上是高兴更多,还是失落更多,她只是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也许本就是她没能分辨出具体的情绪。毕竟此时的裴临,还没有后来的阅历,又与她意外有了肌肤之亲,难免对她在意、好奇。
而后在分别前的驿馆,他酒后失态,说出的那些话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自然也不会再自讨没趣。
算起来他们本来也没相处太久,分别月余,那些原本惹她误会的琐碎情节,他大概也已经淡忘了吧。
其实这不全是姜锦的错觉。
暂别月余,裴临自己的感受也有了变化。
少时的经历和记忆早就模糊在了后来的纵横捭阖、血雨腥风里,这些东西太过庞杂
、也太过惊心动魄,几乎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哪还有功夫去忆起从前?
他记不清楚自己是何时起对姜锦心动,更记不清楚自己当时初出茅庐,甘冒风险也要博取未来的心情了。
人能够扮演好一个陌生人,却无法扮演一个已经快遗忘了的自己。
好在这两个月里,和前世别无二致的经历一点点唤起了裴临尘封的记忆。
西风泠泠,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压下忐忑的心肠,面对人数倍于他的匪寇,想起了身边袭来的箭矢、喉间擦过的冷刀,想起了以命相搏时雀跃的心跳。
隐没多年的少年意气,也终于回到了他的血脉之中,再表现出来的自我,当然也就与先前的沉寂不同。
而这种一切都在一点点回到他掌控中的感觉,亦让他感到很安心。
所以再面对姜锦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裴临很轻易地就选择了最不惹她疑心的处理方式。
她的反应同样在他的意料之中。
让她相信眼前人并非旧人,其实是好事,不是吗?
但是裴临却做不到如此豁达。
听到她那句“就当我多心”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从她救下他开始,他便没有隐瞒,而是选择坦诚一切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如前世,亦似今生。眼下,他就像身在一尾注定会沉没的小舟,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有比那一箭更致命的理由。
感受到姜锦别开了视线,目露惆怅,裴临顿了顿,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再开口时却已是云淡风轻。
他说道:“此番押运粮草,事关重大,不知明早姜娘子可有空闲,与我相商?”
姜锦回过神来,却没再看他,只静静道:“公事,自然有空。”
若是私事,便是没空了?
好在还有公事。裴临轻笑一声,道:“好。明早卯时,不见不散。”
尚未至芙蕖饱绽的时节,夜色下更是没什么好看的,姜锦却像在专心赏景,始终定定地望着湖心。
她的声音冰冷:“不必太早,裴公子今日下晌才回来,一路辛苦,明早休息好了再起来吧,我会在这里等候。”
细微的风吹过,漫无边际的碧色泛起涟漪,晃得姜锦有些出神,再回头时,身侧已经无人,只有那个纤瘦的婢子还在不远处躬身候着她。
姜锦没听见裴临是如何回答的,她稍加思索,招了招手,把那婢子唤了过来。
姜锦问她:“方才那郎君走前,你可听见他说了什么?”
细眉细眼的婢女答道:“奴婢离得远,听不真切,只听到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这一次,不必你等’。”
不必你等……
明知他说的意思,只是明日不用她等,他会在卯时准时来到。可不知为何,姜锦还是一阵恍惚。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遗憾。
她怎么会觉得,他可能会有和她同样的际遇呢?
她心有遗憾,而凌霄更是满怀不甘,所以上苍恩典,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裴临又有什么遗憾?他的一生鲜衣怒马,佳人罗绮、宝马香车,世人艳羡的权力全都有了,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婢女说完,许久没听到姜锦开口答复,怯怯抬头,见她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再一眨眼,却都消失不见了。
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姜锦抽了抽鼻子,旋即抬起纤密的眼睫,朝婢子道:“走吧,送我回去,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她收回了飘渺的目光,可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一路绵延。
回屋之后,简单洗漱过后,想着明早还有得忙,姜锦压下所有的心思,躺在榻上准备歇下。
只可惜,她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姜锦的意识游离在半空中,视角有些奇怪。
她看见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阖。
裴临跪坐在她的身侧,攥着她冰凉的手腕,轻轻贴在自己的额头。
恍然间,姜锦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到的,是前世她死后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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