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
谢苗儿一愣,旋即把自己在陆怀海回来前还惦记着的那茬想起来了。
前些时日,因继母来信要钱,她同他借了银子,陆怀海直接拿了银票予她。
她忙道:“我记得的。”
他不仅借钱给她,还体谅她捎东西出去不容易,要干脆收了她的荷包。
陆怀海好整以暇地看她翻箱倒柜,心里却不免在想,她会绣些什么纹样在上头?
谢苗儿挑出了最面上的那只,献宝似的地捧在手心送到他眼前,道:“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虽然是问句,可她的语气却是极笃定的,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陆怀海没有拿过针线,瞧不出手艺好坏,但他看见那绣满了石榴和蝙蝠的荷包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多子多福?
她送他多子多福做什么?
谢苗儿瞧他神色不对,以为是他不喜欢这个,转身把摆满了荷包木质托盘整个端了过来。
她兴高采烈地一只只点过去:“这只是莲年有鱼、这只是凤穿牡丹……喜上梅梢这只我最喜欢了,小少爷,你……咦?”
谢苗儿终于介绍完了,亮晶晶的眼睛撞上了陆怀海黑得和锅底似的一张脸。
在她“念经”的时候,陆怀海才来得及回想起自己那晚对她说的话,总算明白了此荷包非彼荷包。
他的本意是,让她不用绣荷包卖钱还他,她若过意不去,送他一只便好。
结果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知脑子里那根筋没有转过弯来,抑或脑子压根就没转,居然误以为是他要化身二道贩子,收她这一大堆荷包抵债?
陆怀海缓缓叹了口气,他反问:“我一个男人,要这么多荷包做什么?”
谢苗儿还没理解,她眼神茫然地看着他。
这个季节,太阳下山的时辰越来越晚了,此时天边仍泛着昏黄的光晕,落日余晖穿过窗棂,正正好洒在了谢苗儿粉润的脸颊。
金色的光斑就像翩然而至的蝴蝶,在虔诚亲吻她的鼻尖。
喉结上下翻动两回,陆怀海把嘴边的解释吞了回去。
就让她误会吧。
就像之前,他无法和她说明那夜亭中,他突生的想要揉她脑袋的冲动,只是好在有骤雨变小的借口,让他可以逃避解释转身离开。
而眼下天还没暗,已经没有夜色可以隐埋他的神情和心绪了,他该怎么解释自己是想顺手推舟要她亲手做的荷包?
她虽单纯如白纸,可再单纯的姑娘也不会不知道送男人荷包的寓意。
陆怀海也不知谢家一个商户人家,是怎么把她保护出这样的一个性子来的。
想到她差点就落到了张端那样五毒俱全的人手中,陆怀海喉头就发紧:“先收起来。”
谢苗儿很忐忑:“是我绣得不好吗?”
不应该呀,她可拿自己做的和月窗在外面买的对比过。
难道是她藏拙太过?
陆怀海此时已经什么旖旎心思也没有了,甚至还有点庆幸她没回过神来。
她好像真的对他很信任,甚至说,信任到忘记了他是一个男人,她名义上的……丈夫。
“不是,”他难得地放缓了语气,“很好。”
谢苗儿听出了他语调的变化,一垂眼,看见了桌上他才给她的谢家布坊的契约。
她似乎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嫣然一笑,纤纤的手指拨弄着托盘上的荷包们。
她低下了头,陆怀海却能看见她眉眼弯弯。
“这只意头最好,送你了,小少爷,多谢你替我拿回了谢家的东西。”
她说着,将一只青色的荷包塞到他的手上。
轻飘飘的荷包和铁秤砣般,坠得陆怀海掌心一沉。
荷包的一角是清清淡淡的竹影,不像绣上去的,而像浓淡得宜的水墨。
他的感受不无道理,昔年琴棋书画中谢苗儿最擅长的便是画,她尤擅画竹,她的姐姐成婚那日,谢苗儿画就的白玉屏风上竹影横斜,不输名家,一时惊呆了来往宾客。
绣和画不无异曲同工之处,她绣竹也有画竹时的风骨,是以陆怀海一瞧便瞧出了它和旁的那一堆俗物区别。
见他微讶,谢苗儿垂下眼帘。
他不会知道自己从后世而来,更不会知道她从前学画竹时,心中想的都是铁骨铮铮的他。
配他正合宜,谢苗儿不无欣慰地想。
陆怀海掂了掂荷包,细微毛躁的心情,就这么被它抚平了。
他分明是喜欢的,却并没有把它直接将它配在空荡的腰间,而是装模作样地仔细看了一圈,再把它塞到了袖中。
小小的风波结束,外头月窗在敲门,提醒他们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视一眼,前后脚一起到了院中。
月窗已经拿好了晚饭。
小厨房的人现在都不必她多说,直接就会把陆小少爷那份也一块让她拿来。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陆小少爷转了性了,天天就往谢姨娘这里跑,下人们甚至还笑说,知子莫若父未必,知子莫若奶倒是有道理,你瞧,这陆老夫人随手救的人,还正好对了小少爷的口味。
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潮湿的气息氤氲不去,从午后开始,屋里就呆得憋闷得很,院子里反倒成了好去处。
起初,谢苗儿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的,从前谢家在京城,夏日本就不长,雨也不算多,不会如此潮湿。
最近的晚饭,她都是和陆怀海坐在一起,各吃各的。
——她打定了主意,至少斋满四十二天。
陆怀海是官宦子弟,谢苗儿是文臣之女,两人的教养都极好,食不言的规矩遵守得很好。
饭后,陆怀海见谢苗儿总是偷偷觑他,问道:“怎么了?”
谢苗儿吞吞吐吐地开口了:“明日我想出去一趟,看看布坊现状如何。”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才送了人家东西,就提要求,显得她目的很不纯。
陆怀海却还记得老夫人之前的叮嘱,要他最近别让谢苗儿见到家人。
他沉吟片刻,即道:“明早我随你同去。”
行程便定了下来。
当晚,谢苗儿有些睡不着。
原身对于布坊的记忆很模糊,从前都是谢爹在打理,她这个女儿知之甚少。
眼下她要管布坊,那首先就得摸清楚它的底细。
多问、多听、多看的道理,是谢夫人教她管家理帐时说的。
另外,自谢苗儿来到这个朝代,还未有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光景如何,所能触及的地方只有陆家这一亩三分地。
从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榻上养病,是无奈之举,而她眼下有了正常人的精力,再憋在院中这么久,就有些难受了。
不过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几百年前的街道巷陌、风物人情,谢苗儿难免兴奋,在床上翻了几翻都没有睡着。
她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时,她打着哈欠,冷不丁看见了陆怀海眼下的乌青。
谢苗儿:……
突然良心有点痛。
陆怀海睨她一眼:“睡得可好?”
谢苗儿弱弱答道:“不太好。”
两人没再多言,各自洗漱去了。
动作更快的陆怀海站在墙根下,忽然犯了难。
他平常自己走时,都是翻墙出去的。
但今日多了个她。
不如今天就走陆家正门,从前院里穿出去?
虽说这个时辰,撞见他爹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他爹见他带着她一起出去,怕是又要把他往坏处想。
他爹是从来不惮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他这个儿子的。
陆怀海还没来得及再想下去,今日特地挽了个椎髻的谢苗儿已经挎上了她的小包袱,站在了他的身边。
她眼巴巴的,一点要走正门的意思都没有。
就等着他带她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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