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天色阴沉,不见半点星光。
皇城之外,街道边一处并不大的宅子门上,牌匾上挂了一圈白绸,垂下的两侧挽着花结。
府宅里面极其悲恸的哭声,正随风凄惨地吹到府门外。
孟煜还没迈进去,就听见一名年迈的妇人哭喊道:
“我儿子是户部郎中,他为朝廷效命啊,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为什么要害他啊!”
脚步一顿,孟煜站在门口,盯着脚下自己官袍的云纹,没再迈步。
妇人哭得昏天黑地,顾逸明的声音也随之传出来:“大娘,您先起来,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不能妄下结论。”
“妄下结论?承少从小就会凫水,村里的孩子数他水性最好,他怎么可能溺死?怎么可能啊!”
“他还没到而立,未婚妻都还没过门,怎么就能……”
妇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一拳打在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细雨落下,风雨飘摇。
傅府的风里都带着苦味,迈出正厅的时候,顾逸明抹了把脸,胸口堵得不像话。
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顾逸明立即走过去,他身后的几位官员也一同上前。
“灵辉,宫里怎么说?”
孟煜沉声说道:“首辅想让刑部审理此案,娘娘暂时按下了。”
赶来的几名官员听见,纷纷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官员问道:“娘娘为何按下?为何不让刑部去查啊?”
孟煜没有说话,顾逸明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明白过来:“若是刑部审理此案,就等于承认傅承少不是意外溺亡,而是有人故意害他。”
“他身为清田吏,负责推行荆州的新政,如果彻查此事,必然也要一同叫停新政。”
官员一听,立即上前恳切道:“孟大人,新政不能停啊!我们为了新政忙了这么久,一旦新政被叫停,之后继续推行下去可就难了!”
顾逸明看向这名官员:“若是继续推行新政,就只能将承少的死定为意外溺亡。”
“明昌,你觉得承少的死,会是意外吗?”
苏明昌不再开口了,无措地看着孟煜。
“不是意外。”
孟煜沉声道:“但是,新政也要推行。”
“此时是关键时期,一旦停下来,新政就会彻底夭折,再难重启。”
顾逸明盯着他,半晌才开口:“灵辉,承少也算是你半个学生,你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上前几步,声音已然沙哑:“他老母亲还在里面,等着他儿子的尸骨回来,你忍心看着他们一家伤心欲绝,凶手却逍遥法外吗?”
“孟灵辉,究竟是你的仕途重要,还是人命更重要啊?!”
顾逸明低吼一声,吓得苏明昌连忙上前,拦住顾逸明:“顾大人,您别着急,肯定会有两全的法子……”
“没有两全!”
顾逸明瞪着孟煜:“我告诉你,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为了老师、为了百姓,你一直努力推行新政,不就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吗!”
“踩着人命走出来的路,你能安心吗?”
天空闪过白光,与春雷轰响一同落下,炸裂在众人耳边。
孟煜盯着地上汇聚而成的水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得不走。”
顾逸明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谁逼着你走了!孟灵辉!谁在逼着你走啊?!”
“你非和那些世家作对,现在不仅是你,连你身边的人都被连累了!”
“承少本不该死的!”
孟煜任由他抓着,苏明昌和几名官员上前拉开二人,纷纷劝慰着顾逸明。
雨势越来越大,苏明昌给另一名官员递了个眼神,先一步拉着顾逸明离开了。
那人愣了下,默默走上前,站在孟煜的身边。
眼看着其他的几人走远,直到看不清身影了,那人才开口问道:
“您不进去祭拜吗?”
孟煜盯着官袍上的云纹,倏地嗤笑一声:“我有什么脸进去。”
那人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半天才开口:“就算继续推行新政,也要重新选定接替的清田吏,但以如今的情形,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毕竟刚出了命案,没人愿意去。”
孟煜盯着地上的水洼,没有开口。
再烫手的山芋,也总会有人接下。
只是,山芋到了手中,就会变成滚烫的铁块,烫得人体无完肤。
“大人,在下没有家室,父母也已经不在,若是大人信得过,在下愿意前去。”
听见这话,孟煜看向身边的人,喊他的名字:“杨慎廷。”
杨慎廷抬手行礼:“是,大人。”
“下雨了,回家吧。”
杨慎廷一愣,看了看周围逐渐变大的雨势,半晌才点头:“是。”
离开前,他又问孟煜:“大人不回家吗?”
回家?
孟煜忍不住想,他哪里有什么家?
他早就没有家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势渐大。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却掩不住府里隐隐传出的悲恸哭声。
孟煜站在雨里,身上很快被打湿了。
他解下身上的官袍,拢在臂弯里。
沾了雨水、变成暗红的云纹官袍,俨然成了视线里唯一的一抹色彩。
耳边雨声不断,夹杂着变得很远的哭声。
他又想起那个孩子。
三年前,孟煜将他从翰林院调到户部,他每天都跟在自己后面,总是笑着喊自己大人。
临行那天,他还特意跑到内阁直房来找孟煜。
“承少知晓大人的心,徐阁老创设新政,清丈天下土地,不仅是为了大梁财政,也是为解民生之苦,大人想要完成徐阁老的遗愿,承少和大人的心是一样的。”
“承少此行,定不辱命。”
一道春雷落下,似乎在应和他心中所想。
孟煜闭上眼睛,感觉到水珠从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寒意从四肢百骸侵蚀而来,一点点将他吞噬。
他安静站在雨里,沉默地回应府里的哭声,却无法冲刷掉心里的愧疚。
陡然间,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
雨落伞面,如同珠落玉盘。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踏水声,最后在他的身后止住。
雨声未停,雨水却消失不见。
孟煜没有睁眼,径自说道:“慎和,你走吧,不必管我。”
身后的人没动。
他头顶的伞也没动。
孟煜倏地睁开眼睛。
不知是不是衣衫被打湿,他转过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也有些沉重。
视线里,一方皦玉色衣袍映入眼帘。
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上,赫然绣着一簇桃花。
霎那间,雨声和人声都消失了。
漫天大雨中,来人一手撑伞,站在他的面前。
青丝如云,明眸皓齿。
那双璀璨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
唇角被人勾起,眼眸里染上点点笑意,熟悉的明媚声音落入耳中。
“找到你了。”
云婉撑伞走上前,伸出手,拨去他额前被打湿的碎发。
“还是个病人,就敢站在雨里。”
云婉故意道:“要是再病倒,我可不照顾你。”
孟煜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有说出话来。
喉咙里又苦又涩,酸意一直蔓延到鼻腔里。
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殿下怎么在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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