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席直到傍晚才散去,司马曜喝得酒酣耳热,让两个宫女扶着回了式乾殿的卧寝。太后李陵容也困乏了,和徐太妃、新安公主一同去了崇训宫。
王神爱拉着晋陵,一路悄悄溜到北掖门的城楼上。此刻众臣陆续散场,约有二三百人,王神爱伸着脖子看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指着人群中某个秀拔的背影,笑道:“阿姐你瞧,那不是阿练哥哥吗?”
晋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王练与三个年轻人一同走出来,不疾不徐,意态从容。王神爱作势要叫,晋陵忙拦住她:“唉,别喊!让人听见了。”
“听见便听见了,又没犯王法,谁还规定公主不能见人?”
晋陵从小养在褚太后身边,动辄就受宫中规矩约束,心中顾虑甚多。此时天色已晚,春风撩起王练的袍襟,流云似的长袖鼓荡翻飞,好像要乘风归去。望着那抹背影越走越远,她怔怔看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忽然发现什么,王神爱拉了一下她的袖子:“阿姐,那不是今天救你的人么?”
晋陵移开目光,果然看到王练身边的年轻男子,两人并肩走着,身量相仿,又都著白衣,放眼望去满目衣冠胜雪。
那人比王练年岁稍长,也略高一点,越发衬得风神秀逸,身形洒脱。便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从这举止步态来看,也必定是哪家贵胄高门的子弟。
晋陵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是望蔡公谢琰的儿子谢混,小名叫益寿。”
经她这一提醒,王神爱也醒悟过来:“对呀,陛下今日还封他为秘书丞,年纪轻轻就这样厉害,日后必定是个黑头公!”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咦……阿姐怎么知道他的小名?”
晋陵想起多年前,褚太后在崇德宫宴请谢安一族的情形,于是翘起嘴角道:“我还见过他小时候呢,太元五年淝水大捷,谢太傅带着子侄入宫,那年他才五岁,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王神爱眨了眨眼,故意问道:“那依阿姐看,这位谢家郎君和我阿练哥哥相比,哪个仪容风姿更胜一筹?”
晋陵心知她拿自己取笑,面上微红,作势就要打她,王神爱边躲边道:“说好不许恼的,公主殿下饶命,小妹再不敢贫嘴了!”
两人在城楼上追打戏闹了一阵,再回头看去,城下的人已经走远了。夕晖染红了半边天,流霞如碎金一般照彻天地,竹风簌簌如潮,夹杂着离愁别绪。
想到下次再相逢,不知是何年何月,晋陵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王练虽是华宗冠冑,可士族婚宦从来由不得自己,只怕匆匆两面过后,今生就再也无缘了。
想到此处,她长叹一口气,转身顺着台阶往下走。王神爱从背后追上来,看她神色黯然,就道:“阿姐,你别难过,我想了个万全之策,让你和阿练哥哥再见上一面。”
足下的凤头履果然一顿,晋陵转过身来,风吹得她的发丝瑟瑟而动。王神爱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晋陵迟疑起来,摇了摇头。
“不行,这法子太险了,只怕会惊动宫里。”
王神爱见她犹豫不决,鼓动道:“不会有事的,我明天回去就和阿母说,她一定会答应。”
夜风沉醉吹拂,谢混和王练并肩走在夹城步道上,不时有柳絮迎面扑来。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快到万春门时,谢混停下步子,准备就此告别。
他见王练情绪低沉之极,不由问道:“阿练,你怎么心事重重的,这一路过来,也不说句话?”
王练满腹心事,不好对他明说,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巍峨的宫墙,神情颇有些怅然。“没什么,阿兄多虑了。”
谢混以为他是看自己当了秘书丞,心里不是滋味,便柔声劝道:“你心里想什么,为兄都知道,放心吧,你们琅琊王氏岂有不仕的子弟?东亭侯自有他的打算,等你再长两岁,入台省也不迟。”
王练知道他会错了意,却懒得解释,心里颠来倒去都是晋陵的影子。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阿兄今天可真威风,连世子都不是你的对手。对了,我看阿兄救了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谢混被他问得愣住,转念一想道:“哦,你说那女子,其实我也没看真切,想必是哪个宫的婢女吧。”
王练不敢再问下去,忙岔开话道:“小弟还有一事想求阿兄。”
谢混点点头,不置可否:“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说就是。”
“我想……过几日,去看看我娘。”
他话音刚落,谢混就拧起眉头,思索片刻道:“这恐怕要回去和我爹商量一下,芳姨近来身子不好,春寒多病,又染了风寒,我快有半月没见着她了。”
王练并不勉强,只说:“那就烦劳阿兄多照顾我娘,有什么需要,派人知会我一声便是。”
谢混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道:“放心吧,有事我自会去找你。”正说着,已走到万春门下,有辆青牛轺车就候在道旁,谢混欠身上去,回头冲着赶来的王弘、郗僧施等人挥手作别。只听一声响亮的鞭子,轺车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回到乌衣巷的府第,已将近酉时,入夜传蜡,月影从桐竹的叶缝间筛漏下来,铺了一地清辉。朱夫人早已等得急了,听见动静就从里间出来,后头跟着阿窈、初桃几名侍女。
“今天主上没为难你们吧?”她接过谢琰脱下的袍衫,关切地问道。谢琰此时心情大好,任由她服侍着更了衣,在围榻前坐下。
“不但没为难,还给益寿赐了官儿,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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