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初桃推门进来,一看浴堂中的情形,也不敢再多话,将裙裳搭在屏风上就恭身退到一旁。
谢混伸手取下来,回头看身边人,晋陵倚在池壁边,两眼微闭,额上渐渐涔出薄汗,匹缎似的长发遮住了不着寸缕的肩背。他的心思从没有这样温柔过,顺势揽过她的腰,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小声道:“还疼吗?”
晋陵垂着长长的睫毛,许久才道:“你这是借酒行凶。”谢混低低笑了一声,用衣裳把她包裹严实,才将她横抱起来,回到寝卧中。
一夜长宵,待云散雨收之时,天已将近破曙。次日晌午,宫里来人传话,说太皇太后身体抱恙,召公主回宫一叙。晋陵虽和李陵容不甚亲近,到底是亲祖母,也不由得不忧心。当即带着阿芜,乘了辆轺车回宫去。
天气已经渐热了,轺车过了端门,径直往崇训宫行去。自从成婚以来,回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当轺车再次驶入高大的凤阙,晋陵有种微妙的恍惚。
进了内殿,此刻虽然天光大亮,寝殿里还燃着灯火,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鎏金连枝灯,足有半人高,风罩口依稀有缕缕的油烟氤氲。
崇训宫中的陈设整肃华贵,除了垂幔之外,地上还铺着西域进贡来的红氍毹,踩上去,陷入一种空虚的柔软。
来迎接她的是中常侍魏肜,看见晋陵,总算是松了口气:“殿下这边请。”
晋陵跟着他进去,穿过一道小中门,早有宫女和太医候在那里。偌大的殿里,因为不敢透风,帷帘永远是垂着的。她对着帐子里的人影跪下,口中道:“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孙儿来晚了。”
良久,才听帐内传来几声咳嗽,李陵容的声音透着疲惫:“是晋陵么?快进来。”
晋陵走过去,沿榻坐下,祖孙间的生疏在悄然融解。自从入冬后,李陵容的身子就越来越差,沉疴复发,又犯了嗽疾,再兼往年的积伤,竟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她自料是好不了了,吃药也总不见效,太医整天来探诊,折腾了几次都没什么作用,反而一日比一日重。
过了寒食节,李陵容已不能下床,只在崇训宫中将养。晋陵、鄱阳都已出阁,只有皇后王神爱白天来省候两次,体谅她病中寂寞,常常说些近日发生的琐事排遣。
魏肜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李陵容形如枯槁,病气奄奄,面颊渐次黄瘦下去,连唇上都泛起乌青色。她这几日茶饭不思,乍然闻到药味,便忍不住反胃,推了碗道:“罢了,喝与不喝都一样。”
晋陵扶她坐起来,劝道:“良药苦口,太后趁热喝了吧。”
李陵容依言抿了小一口,隔了会儿问道:“阿陵,谢家人对你好么?”晋陵微红了脸,轻声说:“益寿和姑舅都对我很好。”
李陵容点了点头:“那阿婆就放心了,对昌明和你阿母的在天之灵也算有个交代。”
晋陵听她提起司马曜,心里略有点不舒服,便岔开话道:“今年开春,太后身子还好好的,怎么几月不见,就病成这样?”
李陵容双目黯然,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魏肜在旁小声道:“还不是因为会稽王和世子……”
“住嘴!”李陵容厉声止住他,吓得魏肜一缩脖子,不敢再吱声。她叹了口气,又道:“你叔父和元显之间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王恭死后,元显趁着你叔父醉酒,逼着尚书台下诏免去了他的司徒和扬州刺史之职,自己独揽大权,在朝中胡作非为。你叔父管不住他,气的犯了痰疾……”
晋陵默默听着,大约知道为了什么事。司马元显剥夺了司马道子的权职,自己又加录尚书事,号为西录,大小政事都由他一人掌握。如今李陵容奄奄一息,哪还有人能管得住他?
李陵容想起司马曜,不禁流泪道:“若昌明还活着,一定不会是这番样子。”晋陵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李陵容整个人隐没在帷帐的阴影中,眼角几条淡淡的细纹还留着泪痕,隔了许久,才喃喃自语:“哀家常想,这些年,是我错了,不该袒护着道子,让昌明伤透了心。到了地下,他会怨我这个当娘的么?”
晋陵只好劝道:“人死如灯灭,您只管养好身子,旁的一概别想。”
李陵容握住她的手:“阿陵,你虽嫁到谢家,可始终要记着,这里才是你的本家。元显祸乱朝纲,一旦阿婆走了,你不能撒手不管。”
晋陵摇了摇头,苦笑道:“太后,我只是一介女流,位卑言轻,如何能扭转乾坤?”李陵容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倒像是有些失望,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艰难开口道:“你不像你阿父,罢了,有些事终是勉强不得,各自由命吧。”
魏肜在旁提醒道:“别顾着说话,药凉了。”晋陵将一匙药送到李陵容唇边,她将那药汤喝下去,一股腥咸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服了药,李陵容逐渐没了精神,不等晋陵开口,便恢复了初时的冷淡:“回去吧,哀家身染重疾,当心把病气过给你。”
晋陵微觉尴尬,魏肜见她犹豫不决,急得在旁使眼色。无奈之下,只好伏身应“喏”,起身去徽音殿看望王神爱。
几月不见,王神爱又消瘦了许多,已不见天真无邪的纯稚模样,倒是增添了几分成熟。晋陵才入暖阁,就见她坐在镜台前梳妆,戴着独属于皇后的十二钿与金步摇,缓鬓倾髻,唇如渥丹。
“阿姐,你何时回来的?”见到晋陵进来,王神爱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相迎。晋陵要欠身行礼,却被她一把扶住。
晋陵微笑道:“我回来,看你过得惯不惯。”王神爱拉着她的手坐下,屏退了左右宫人,才涩然道:“有什么好不好,这里就像坐牢一样,动辄都有人跟着,一举一动都不自在。”
晋陵见她眉宇间笼着淡淡愁色,就安慰道:“神爱,你有什么烦难委屈,一并告诉我。我虽不在宫里,可心还同以前一样。”
王神爱目光迷离,摇头道:“阿姐帮不了我,今生今世,我的命就这样了。”
晋陵一时恍然:“是因为德文要纳妃么?”不久前得知琅琊王司马德文要纳义兴太守褚爽之女为妃,这显然是太后李陵容的意思。褚爽是崇德太后褚蒜子之侄,褚氏一门虽算不上高门甲族,在朝中亦有些名望,而今晋室暗弱,满目疮痍,不得不仰仗外戚,靠士族联姻笼络这些权贵。
王神爱咬着唇凝思了许久:“自阿姐走后,这宫里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先是会稽王逼宫,后是世子夺权,陛下只是个摆设。我到如今才明白,先帝布下了这个局,我们人人都在这局里,任谁也逃不掉。”
晋陵点了点头,问她:“太后病的这些日子,鄱阳回来过吗?”
王神爱摇头笑道:“一次也没有,倒是梁王珍之的夫人探望过一回。如今这样子,别人避还来不及,怎么会往这烂泥潭里搅。”
晋陵听她语意黯然,思及方才李陵容的话,心上不觉涌出阵阵寒气。她握住王神爱的手,缓缓道:“我刚从崇训宫回来,看太后的情形,怕是撑不过半年。你先在这宫中周旋一阵,待我回去想想法子,再来帮你解围。”
王神爱不觉红了眼圈,哽咽道:“阿姐,你其实不必如此……”
晋陵替她试去眼泪,软语相慰:“快别哭了,如今我们都置身旋涡,哪有不相帮的道理。”
王神爱迟疑了一下,沉吟须臾道:“阿姐,谢郎对你好么?”
晋陵点了点头,低声道:“他对我很好很好。”
王神爱一时心境涌动,鼻间酸涩,不觉叹道:“早知今日,我当初何必那样多事?这样也好,你与谢郎两情绸缪,阿练哥自有他的一番天地,谁都没有耽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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