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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田氏兑社,尹姿身子转向西南方向,道:“小哥,接下来咱去猗顿氏盐社。”
皮厘依然寡言,他对尹姿的任何决议都用配合的行动来传达他没意见。
缓步来到猗顿氏盐社,尹姿从兜里掏出王福给的那只玉坠径直交给店小二,微笑着说:“劳烦小二哥帮请一下贵社执事,赵人尹姿有事相求。”
年轻的店小二是猗顿氏的老人了,八岁他就在楚国猗顿总社打杂跑腿,自然认得符信玉坠,立即绕去柜台在一个穿灰袍的人耳边窃窃私语。
显然这个灰袍男是猗顿氏盐社的理事,只见他举着玉坠细细辨认,片刻后表情严肃地绕出柜台,腰一弯手一比,恭敬道:“公子这边请。”
从盐社前厅偏门绕出是一片开阔的院落,鳞次栉比停靠着一辆辆运盐的车具,绕着回廊走了会儿,灰袍男最后停在一厦庭院照壁前:“请公子稍等,我进屋通报四陶执事。”
“劳烦了。”尹姿行一礼,没料到猗顿氏的四陶执事竟然也在即墨,不由感叹自己今日连遇两个大人物,大有否极泰来的预兆。
当年猗顿成为天下巨富后感念陶朱公范蠡恩情,将身边分管珠宝、海盐、兽皮、牲畜、粮食、麻丝、山货药材七大业的七大执事立名为一陶、二陶……七陶。
猗顿家规延续至今,虽时下已不止七陶共十六陶,但这个四陶执事的地位与先前拜访的田氏大先生品菽等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尹姿本以为就是等一小会儿的事,岂知她和皮厘在照壁前枯站了足一炷香辰光。
剑士的有耐心的职业,皮厘脸上除了常见的冷意未现其他一丝多余表情。
初入商旅的人也应该要有耐心,尹姿尽管越等越躁,但还是硬生生压了下来,被人传唤是突然的事她一直忍着没默念口令进入灰雾大厅迫切查一些解惑的资料,只能仰头望天傻傻发呆。
终于灰袍男小跑向照壁,嘴里说着致歉的话,小动作却出卖了主人的致歉是虚伪的,尹姿没来及细想灰袍男前后态度发生变化的原因,正事要紧,从他里接过符信玉坠,尹姿和皮厘跟着缓步跨进房内。
“刚处理完兑社事务,怠慢了公子老夫愧疚也,望公子见谅。”
尹姿寻声望去,见简牍成山的书案后跽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头戴三寸玉冠,一袭华服,皮肤白显得他身上书生气很重,一股没铜臭味的文质彬彬。
好一个儒雅的总执事!尹姿如是想。
回礼,尹姿朝书案方向恭敬鞠了一躬,皮厘却不为所动,完全没跟随行礼的意思,脸上冷峻之气似乎更浓。
“前辈折煞晚辈也。”尹姿声音先惶恐后恭敬,“晚辈尹姿见过老前辈。”
尹姿自认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从来不是一个强人所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目下她弯腰而皮厘不愿弯腰,她分毫不会递眼色要求皮厘照做,她尊重自己的秉性,同样也尊重皮厘的脾气。
虽然一阵接触后,尹姿知皮厘只是冷淡寡言不是目中无人,却想不通目下他略显失礼的原因是什么。
司马痤似乎没瞧见,或者瞧见了也不介意,笑呵呵对着尹姿上下打量:“原来小公子就是邯郸赫赫有名的说书先生。”
尹姿一楞:“前辈识的晚辈?”
“久闻大名也。”司马痤既没安排尹姿两人入坐,也没站起身,仍跽坐着说话,“猗顿氏在邯郸二陶执事王福是我几十年的老大哥。小公子帮善悦酒社赚的千金一事,早在猗顿氏内部传开了。”
忽然他发出一声狠戾的笑:“每件好事在王福老大哥那就跟鸟儿似的,插上翅膀自发传遍千里。”
不太好笑的笑话,但尹姿还是跟着赔笑两声,因总觉别扭,便转移话题道:“王福老执事善积德善,喜爱分享好事其实也是积福。”
“是么?”司马痤笑容一收,旋即又放出来,“小公子有趣之人。直说来意吧。”
尹姿还以为司马痤会跟个书生似的,先铺垫些没用的废话场面话再进入正事,结果出人意料,他也很直接。
既然对方是个直人,尹姿也不绕圈子,直言道:“晚辈初涉盐业,想请前辈扶持。”
怕被司马痤误会自己是厚颜无耻伸手党,尹姿忙补充道:“晚辈想向贵社一次租借五十辆盐车。”
尹姿核算过采买七十车盐,往返盐场装卸却只需五十车就能盘活,至于后续运回邯郸直接找专业马帮代运即可。
即墨的海盐交易因是大宗买卖,贩盐的商人少则像尹姿这样采买五十车上下,多则五百车上下,更豪则直接走海路,货载满船,因而各大、中规模的盐社除了主营卖盐,也兼做运输买卖,时下分两类。
一类是短途运输,即从海滨或城邑将盐运至即墨,所用盐车车轱辘直径短,且境内治安好,故业内将其戏称为“羊业”,寓指没风险的事;
另一类是长途运输,也就是从即墨运往中原各国,所用盐车车轱辘直径长、用材夯实,且沿途容易遭遇天灾人祸,需要不怕死的武士专门护送,故业内称其“狼业”,寓指有风险的事,这也是后世镖局的雏形。
羊业是各大、中规模的盐社的附庸产业,换句话说即墨七成盐社都有短途运输业务,只是盐车多少区别,而狼业则除了七大豪商敢涉足,也只剩背后有各国军队身影的“跨国”运社敢插一脚。
各国官府不仅插手盐业也涉足运业,原因很简单——能买到却送不到,那么举国吃不上盐“淡出个鸟来”的日子就近在眼前。
这厢司马痤没急着表态,而是根据尹姿要的五十辆盐车推算出他的本金范围:“公子有金约两百?”
尹姿一怔,忙点头:“是。不过……没除掉运费。”
司马痤又问:“卢金可兑了即墨刀?”
尹姿摇头:“尚未。”然后补充,“晚辈今日才抵达即墨,没料到今岁盐市出了新规……”
司马痤插言:“公子对新规是有顾忌?”
尹姿诚实点头:“是。”
司马痤声音提高了点:“什么顾虑?”
忽然,尹姿觉得自己对司马痤的初印象判断不对,这位年轻的权事只是白面书生文弱长相,脾性实质应该是反的——威严,说一不二,亦野心勃勃。
于是,尹姿说话开始只说三分了,虚虚假假道:“与其说是顾虑,不如说是恐惧。”
话至此尹姿又刻意缩起肩膀表达怯弱:“晚辈没见过世面,更没在盐水里泡过,一滴水初来乍到忽地见到一片海,慌了,六神无主。”
闻言司马痤敛了身上散发的威严,笑容可亲地说:“小公子命好,初出茅庐就遇见了这千载难逢盐市逐巨利的时机。”
“请前辈赐教。”尹姿恭敬回应。
司马痤这时手指向左,那里有两张软垫蒲团:“怠慢了,两位小公子坐。”
右为尊,左为从。
尹姿微不可察眨了眨眼睛,含笑坐了过去,谦逊重复:“请前辈赐教。”
司马痤怡然捋须,然开口便是一副示下的口吻:“公子尚小有逐利的心没逐利的胆实属正常,如老夫当年那般冒冒失失闯荡才属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举止,晚辈们不可学亦学不可也。”
有田氏总执事的如沐春风在前,猗顿氏的狂傲轻蔑做派着实令尹姿难以适应,不过既是求人办事,再不喜欢也得忍也得适应。
“前辈教训的是。”尹姿虚伪附和。
司马痤满意一笑,继续威严说教,他只说盐市新规较旧归如何大利如何厚利,却对是买方还是卖方、是大商还是小贩获利最厚只字不提。
对这个新规,尹姿其实不是如她表现的完全糊涂,相反前世大学主修金融的她,先前在猗顿氏兑社就彻底消化了店小二的解释,甚至理解得更深刻、更专业。
揣摩出司马痤意图之后,尹姿强行按捺内心反感及厌恶,暗骂司马痤老匹夫。
司马痤言笑晏晏,却话里话外始终企图用丰富的商旅经验和望重的商旅地位胁迫尹姿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屈服——让他不要警惕和抗拒新规,要欢迎和适应新规。
尹姿则装傻充愣得干脆,尽职扮演一个初出茅庐的二愣子,听不懂前辈暗示,但对前辈态度认真。
末了,司马痤又对尹姿略施恩惠:“兑率随盐价每日一变,小公子若信得过老夫,三日内应尽快完成兑金,否则届时……”故意一顿,“小公子手里的卢金越来越不值钱,连五十车盐都买不到。”
“是是是。”尹姿虚伪点头,“晚辈一定克服胆小的臭毛病。”
司马痤对尹姿的态度很满意,最后终于说回正题:“老夫会交代下去,三日内为小公子攒足五十辆盐车。”末了却旧事重提,“目下盐市大利,社里盐车尽被早利者捷足先登租借了。”
尹姿也忍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朝司马痤一拜:“晚辈多谢前辈帮扶。”
强忍胁迫式说教换来想要的三日,尹姿自认大体算不负此行,只是为难了冰山小哥。
出了猗顿盐社,尹姿仰天长舒一口气,片刻后揉着眉心对皮厘说:“小哥回客寓吧,这三日我要走访即墨几个城邑及海滨,你不用跟随。”
皮厘握剑的手动了动,瞥向尹姿,嗓音干哑道:“我随你一起去。”须臾补充,“我在这里无事可做。”
尹姿笑了,笑得很明艳:“虽是名剑士,却根本还是个孩子,老实地不知道该趁机偷懒。”
皮厘左颊上的肌肉微不可察一颤。
“既然有小哥当驭手,那回客寓取马车吧。”尹姿张开双臂伸个大懒腰,“省的马车马夫钱,等办完事姐姐给你做身新衣裳。”
皮厘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一语未发,选择沉默。
趁皮厘去客寓停马场取车空隙,尹姿顺手在店里买了一壶酒,她想尝尝齐国的酒。
相似的酒味,是目下唯一能带尹姿“穿越”回去的秘密武器,相似的口味勾起近似的熟悉感,某种层面上让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她跨越时空阻隔,握手了。
车轮被地上碎石弄得颠颠簸簸,尹姿在车厢坐得摇摇晃晃,终于天黑前,他们来到了盐户集中的五大城邑之一,田横。
牛车马车辚辚作响,街坊人来人往,吆喝声喧天,各国口音都有,不同风格的服饰无声说明着它的主人来自哪里。
这一幕令尹姿不由吟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皮厘侧目看了她一眼。
尹姿接过他的目光,笑着说:“小哥饿没?”下一瞬便自问自答道,“肯定是饿了。走,先找家酒社大吃一顿,吃饱喝足再行正事。”
皮厘颔首。
上了蒸鱼,上了鱼粥,上了几盘小菜,尹姿不忘再点一壶小酒微醺。
见皮厘目光盯着酒壶,尹姿像对小赵政那样对他认真说:“加冠后才能饮酒。”
皮厘没理会,尹姿一手端起酒尊,一手托腮,眉开眼笑道:“楚礼二十加冠,秦赵同俗二十一岁加冠,政儿定会艳羡小哥比自己早一年饮上酒。”
闻言,皮厘用干涩的嗓子说了今日第三句话:“你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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