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
◎“是我疏忽了,原来阿沅想要的……是我。”◎
边陲小镇, 隆谷。
这里是位于沙漠和大魏边境之间的要塞,前往长安必先途经此地。
此地寸草不生,多是往来大魏和西域的商人, 除了商人便是流放边境的苦刑犯。确实是个穷到连鸟都不拉屎的苦地方, 骆驼看着都比人精神些。
此刻阿沅被萦绕周身的水墨香熏得昏昏欲睡,精神紧绷了数个月, 终于能安稳的歇一歇, 一歇浑身骨头都软了下来, 她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还没到啊?”
这书生虽说是个不识风月的榆木脑袋, 也不算无可救药, 他让阿沅先置身于竹简之中, 阿沅原是不肯的,她原先呆在季陵那把破油纸伞里,憋闷得很, 已经很不舒服了,竹简可比油纸伞更狭小,在书生连连保证等到市集就给她换个好的她才勉为其难的化作一缕青烟飘了进去。
哪知, 一飘进去她就不想出来了。
太舒坦了。
也不知这竹简用的是什么墨,好闻得很。里头也不像阿沅想的那么冷硬, 这书生一身穷酸的打扮倒是把他的书卷都好好用上好的布帛包好了, 确是个极爱书的书呆子。
阿沅在心里默默给书生加了一分。
“爱惜书的人, 总不是坏人。”
嗯,对……
不对, 等会儿!
阿沅脑海里又响起了那道低沉的男声, 其实已经好几日没再梦见那道男声了, 说的还不是经常唤她的名字, 竟然有了新词儿。
而且她还没睡呢,这还是第一次青天白日的莫名想起。
阿沅拧着眉,原先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能确定这是她的记忆碎片,就像道饵一下一下勾着她,是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唤着她,她想知道这人是谁,是她的谁,她为何忘了他却又忘不了他,她想知道这一切。
她迫切的想寻回所有记忆,她想知道自己是谁。
阿沅蹙着眉想了大半天,确定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方才那道男声犹如一道风过耳就飘散了,她缓缓舒了口气,没事儿,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回来。
此刻她躺在软软的布帛之上,伴着水墨的熏香,随着书生不紧不慢的步伐晃晃悠悠的,好像在一叶扁舟上沉浮,双眼渐渐地闭上了……
果然,用脑不适合她。
“快到了。”
沈易等了许久没等到阿沅的回答,便知道她睡了过去。唇角轻轻勾了下,脚步越加放缓了。
烈日当空,炙烤万物。呵出的一口气仿佛都能着起火来。
青年却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向前走着,他周身清爽,一丝薄汗也没有。漫天狂风卷着黄沙,像疾驰怒吼的野兽,青年脚步微顿,一手捂住了怀里用布帛包好的竹简,一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风沙裹到他身前骤然分道两侧从他身侧呼啸而过,听话得很。
见状,青年这才提步继续向前行走着。
——
阿沅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她面前是一团浓浓的白雾,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白雾向前走着,忽然感觉有什么湿湿的、粘稠的液体洇湿了足底。
低头看,全是血。
再看,白雾散尽,浮现在她眼前的——
是一片犹如死水般的血池。
登时阿沅浑身都软了,跌倒在血池之中,甜美腥香的血液没过她的小腿、双膝、臂弯,在她几乎快沉溺其中之时,血潮又退了下去。
犹如溺水的人骤然得救,阿沅骇的说不出话,不住的喘着气。只见血潮褪去之后浮出一朵花,是她认得的,彼岸花。
只是这株彼岸花和她见过的所有彼岸花又不太像,它太小太小了,只有黄豆那么点点大的花骨朵,她甚至怀疑她见到的是不是彼岸花。
但是这股撩人的,深入骨髓的香气,她是不会认错的。
忽的,这株小小的花骨朵开口说话了。
它微微张开,露出粉嫩的花蕊,枝叶微微张合着,其实它并没有张嘴说话,但阿沅脑海里确确实实接收到了来自它的“信息”。
它说:“血,给我血,我要更多更多的血,我要……”
阿沅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双目失焦地盯着竹简内那一个个龙飞凤舞般的字,只是在她眼里化作了一团又一团的黑,渐渐凝固成一潭粘稠的血……
她剧烈喘息着,瞳孔微微放大。
沈易忽的眉心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足下一顿,轻声道:“阿沅?”
“你……你叫我什么?”
阿沅出走的神识瞬间归位,她“唔”的一声撞到了硬邦邦的竹简,冲出去时又被外头残留的余晖烫了一下,低叫了一声又钻回了竹简内。
沈易:“……”
沈易疾步走到城墙下的纳凉处,将布帛揭开,捧着竹简,哭笑不得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阿沅在竹简内捧着烫红的手臂龇牙咧嘴,恶声恶气道:“你!再说一遍我的名字!”
沈易一顿,他背靠在城墙之上,凤眸落在竹简之上,轻轻“啊”了一声,道:“为什么?”
竹简内传来阿沅的怒吼声:“叫你说你就说!快点!”
沈易凤眸微眯,在阿沅急性子上来又要吼他一通时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阿、沅咳咳……咳咳咳……”
片刻的沉默后,竹简内,阿沅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
她定是被方才的梦境吓迷糊了,竟然觉得书生和她梦中夜夜唤她的声音重合了起来。
“怎么了吗?”外头传来书生小心翼翼的声音,“是小生做了什么又惹阿沅姑娘生气了吗?”
阿沅听着书生略带讨好的声音撇了撇嘴,一点不都像。梦中那道男声总是喑哑的、呢喃的,像是经历了重重风霜的旅人。而书生是清冽的、润泽的,分明是未经世事的,单纯而炽热的少年人才有的音色。
阿沅既莫名松了口气又觉得失望,不过,这本来也是不可能的事嘛。
她正郁郁思忖着,外头又传来书生的声音。
“阿沅,别生气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股熟悉的、久违的熏香飘了过来,阿沅也一时没有察觉到书生擅自把“阿沅姑娘”简化成了“阿沅”,她兴奋地飘了出去,果然,红彤彤的、香喷喷的两大只香烛摆在她面前!
她本来不觉得,一看登时肚子就饿了,她在开荤之前都是吸食香烛过活的,她也喜欢吸食香烛,从前看到香烛她都是扑上去的,但是现在的她矜持的从沈易手里接过香烛,不是她不饿,而是……
阿沅眼神控制不住的飘向沈易的颈侧。
那里,还残留着她的牙印。
那里,还未愈合的、被她咬破的伤口似乎还溢着隐隐的血珠,她能嗅到那隐蔽的甜香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鼻腔内,丝丝入扣的将她俘获住……
沈易凤眸闪了闪,他上前一步,阿沅就退后一步,他再上前一步,阿沅的背抵在身后的城墙上,退无可退。
他看着阿沅看向他脖颈的痴迷的眼神,唇角一勾:“是我疏忽了,原来阿沅想要的……是我。”
沈易单手撑在城墙上,确保这只色厉内荏的习惯了逃跑的胆小鬼没有逃避的机会,微微俯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另一只手松了松纹丝合缝的领口,一截玉似的颈就这么袒露在阿沅面前。
其上还有她未褪的、鲜红的牙印。
沈易凤眸笑成一双弯弯的月牙,他俯身在阿沅耳侧,慢条斯理的研磨着她的耳畔,犹如魔鬼低语:“小生愚笨,总是惹姑娘生厌。不才,一身薄血入了姑娘的眼。若是能让姑娘展颜……”
阿沅瞳孔微缩,长睫震颤,朱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动。
沈易无声笑了笑,他指尖轻抚着阿沅的鬓发,将几缕乱发轻柔的拨到耳后,幽幽叹了口气:“如果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就该记得,吸我的血……可是会上瘾的。阿沅,我明明告诉过你的。”
明明在叹息,却听不出一丝遗憾。
沈易长指轻轻蹭着阿沅的脸侧,凤眸粼粼,眼底闪烁着奇异的金光。本清冽的嗓音陡的低沉了下来,淳淳如美酒诱人沉醉,一字一句全是诱哄和鼓励:
“阿沅……享用吧。”
最后三个字落下,阿沅仿佛受惊的小兔子浑身震颤了一下。
沈易不再催促,他就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阿沅踮起脚尖缓缓凑近他……
凤眸微眯,墨瞳飞快掠过一抹金色。
是的,他告诉过她了。
他也阻止过她。
那么未来发生的事,也怨不得他了。
或许,他们生来就该血肉相溶,只是由于他的疏忽,才将她弄丢了这么久。
所幸,找回来了。
在柔软的唇贴上颈间的那一刻,纵是沈易也浑身战栗了一瞬。
就是这个感觉,太久太久了,他几乎都忘了和她耳鬓厮磨的感觉。
他太怀念了。
沈易拥住了她,等着齿间咬破他的皮肉,等着血液流窜于他们的体内。
突然,一道清叱在耳畔炸响:
“呔!你这妖精休想诱惑我!”
在被推倒在地的前一刻,沈易还在想着——
他们本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orz…
我们男主是有那么一丢丢小变/态在身上的~~~
明天见啦!
第25章 25 ◇
◎“真乖。”◎
其实阿沅没怎么听书生说了什么, 在书生主动挑开自己的衣领,宛若献祭般的将自己玉白的脖颈凑到她眼前时,她就已经转不动大脑了。
甚至在这个当口, 在她被美色霍霍得几乎快分不清东南西北时, 还有那么残留的一丝清醒,让她从心底由衷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有些东西, 果然是需要天赋的。
比如“勾引”。
她本以为她天生的画皮艳鬼, 勾勾小伙子也就眨眨眼的事, 果然,还是被那些不入流的话本给骗了。
难怪她怎么诱那书生也不为所动, 甚至季陵那厮也对她视若无睹。她那些手段也就骗骗自己, 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丢人的玩意儿!
这病书生脑子确实不好使, 问天说地的,跟鬼屁股后面也不怕。阿沅时常疑心他这辈子高中无望了,原来他的天赋全用来和她抢饭碗上了!
若说“勾引”是一门学问, 书生简直天赋异禀、手到拈来,其无心插柳柳成荫之造化之功实在叫阿沅望尘莫及!
阿沅甚至还来不及生出嫉妒之心,就已经沦陷了。
她一口叼住书生颈上的嫩肉, 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食色,性也。
她是栽……
“这就是你的能耐么?”
阿沅长睫一震, 停住了。
少年人面容英俊, 是一种刀子般锋利的美。只是他的双眸太过阴郁冷酷, 生生折了七分美感只剩下无尽的冷,和嘲讽。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犹如看一个死物:“一点炉火都撑不住的小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这是阿沅初次暴露在季陵面前, 差点被他投去炉火里炼了丹药, 她灵机一动化了一张薛时雨的脸庞, 见季陵意动后,妄图借这张脸和他讨些便利,她要的不多,只不过是有限的自由,只不过是呆腻了油纸伞,她也想见见白天的世界,她知道他们除妖师形形色色的法宝数不胜数,这并不难。
然而她还未开口就被拒了。
拒的理由很简单,短短一句话,但三年过去了,阿沅以为自己早忘了,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但这句话每个字都清晰的印在她脑海里——
“一点炉火都撑不住的小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是啊,凭什么?
犹如当头棒喝,阿沅倏然清醒。
她的齿间研磨着唇下那片皮肉,她知道她只需轻轻压下,皮下那流动的腥甜的血液便会渡如她的口中,她会再次尝到那叫人魂牵梦萦的甜味儿。
但是她不能。
此刻这血和当初那炉火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能吸的,吸的越多、杀孽越重,她还要天涯海角去寻她的记忆,若先一步成了厉鬼被阴差捉了去,还找什么?
即便她心底知道她可能此生也找不到记忆了,太虚无缥缈了,可她也不想被季陵瞧不起。
哪怕她和季陵再也没关系了,此生大概也是见不到了,可……
她还是不想被这厮看扁了去!
阿沅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后,正要松开书生,识海里骤然又响起那道声音:
“血,给我血,我要更多更多的血,我要……”
一瞬间阿沅仿佛又置身于血池之中,血池内伸出藤蔓将她紧紧束缚住,藤蔓之上又生出无穷枝叶,摁着她的头颅逼迫她吸血!
这次不是梦!
她真真实实又见到那小小彼岸花的花骨朵,它自枝叶上盛开,对她吐出猩红的蕊,张合着枝叶,枝叶上是密密麻麻的刺不断逼近她,对她命令道:
“我要血!给我血!给我…”
给你娘!
阿沅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开了它:
“呔!你这妖精休想诱惑我!”
一声巨响,幻境没了。
哪有什么血池和缠绕周身的藤蔓,只有漫天黄沙和不远处——
头磕在了城墙壁的砖上,姿势不甚优雅的病书生。
阿沅狠狠松了口气。
太凶险了,差点儿着道了。
而书生背对着她,许久没有动静,阿沅蹙了蹙眉:“喂!”
书生没反应。
该……该不会……
这病书生跟纸糊似的,阿沅疑心自己一巴掌直接给他弄没了,连忙跑过去,将书生扳过来:“喂,你别吓我啊……”
书生拂开了她的手,自行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阿沅长舒出一口气:“什么嘛,吓死我了!你要真挂了,我方才拼命才忍住的……又算什么。幸好幸好!”
“为何要忍?”
书生还是背对着阿沅,阿沅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闻言笑了:“你这人真奇怪,我不吸你血你该开心才是啊?傻了啊你?”
书生转过身:“我让你吸,你不必忍。”
阿沅懵了。
活了这么多年岁,没见过有人上赶着献血的。
沈易凤眸凝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今后你无需再忍了。”
阿沅愣了一下,笑了:“你这人……你这人脑子里装的浆糊吧?你以为吸血是小事么?血液对鬼怪本来就有致命的吸引力,上次吸你血得亏姐姐有定力,及时止住,不然你小命早丢沙漠里去了。”
阿沅走上前,拍了拍书生的肩,“大兄弟,也是,世上鬼怪,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有我这么有原则又一心向善的好鬼?是你走运遇到了我,要是碰到其他妖怪……不是,你这人也太好了吧,你自己多长个心眼,不要遇到个妖怪就主动鲜血,不是每次都那么走运遇到像我这样……”
“是你,就可以。”
阿沅一顿,两眼茫然:“啊?你说什么?”
然而书生没说话,转身去了。
“……喂!喂,你等会儿!”
阿沅连忙将落在地上的香烛捡起来,追了上去。
此刻日薄西山,夜幕徐徐拉开。阿沅也能在外行走了。
她小跑着跟在书生身后:“喂,你怎么回事?”
“无事。”
书生目前前方,难得的,向来挂着浅笑的俊脸没什么表情。
“骗人,你肯定生我气了,我知道了,你在气我方才推了你一把是不是?哎呀,方才是我看错了,不小心推了你一把,别气了。”
“没生气。”
书生嘴上说着没生气,但依旧没有看阿沅,兀自往前走着。
他本来就腿长,一步抵得上阿沅两步,阿沅跟了一会儿,也就不跟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死了!
就这样分道扬镳也好!
阿沅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小簇鬼火,点燃了香烛之后,开心的进食起来。
深深嗅了一口香烛的香薰味儿,阿沅满足的喟叹,血好喝是好喝但还是香烛管饱!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双不染纤尘的白鞋。
阿沅头也不回,哼了一声:“还回来干嘛?”
“抱歉咳咳……”书生说着,单膝蹲了下来,这回倒肯看阿沅了,苍白的俊脸上全是歉意,“我不该走这么快的。”
书生凤眸凝着她,眼尾因为咳嗽泛起红痕,越发显得双眸水润澄澈,像一个易碎的梦。
阿沅想,她错了。病书生不是纸糊的,是上好的琉璃盏来的,不同于季陵会伤人的锋利,那是一种易碎的美。
况且也是因为她,人脸色才那么白的,又被她推了一把,阿沅也不好再挂脸。
她一边吸食着空中的檀香味儿,一边状似不经意的转移话题:“你哪来的香烛?”
这就是揭过去了。
和好了。
沈易闻言笑了笑,一瞬间那个笑若朗月入怀的浊世佳公子又回来了。阿沅还不争气的红了耳根。
他坐到了阿沅身边,淡淡道:“跟西域商客换的。”
阿沅奇道:“你浑身上下一枚铜板都没,拿什么和人换的?不会是……”
阿沅瞪大了眼珠:“不会是你的书吧?”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阿沅登时觉得空中的檀香味也没那么美味了,她是知道这书生有多么爱惜他的书的,宁可自己受冻,这书还是一本一本用布帛包好的,而今,为了两根香烛……
从来就没有人对她好过。
“你……你傻啊,香烛才几个钱,干嘛把书换了,而且我也不是非要不可……”
书生笑着摇了摇头:“那些书也没值几个钱,无事的。你吃饱了吗?这些够么?如果不够的话,我尚有一枚玉佩……”
“你……”阿沅忍无可忍打断他,“等到了集市,哪怕再找个破庙,总有香烛,总饿不着我的,你……你收好你的玉佩!”
书生扯唇一笑:“行。”
一时无言,只有空中檀香味儿袅袅不绝。
阿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将正在燃烧的香烛摁在了地上的沙土内,熄灭了。
沈易一愣。
阿沅将那两根香烛小心的包好收在怀里,走了几步见书生没跟上,停下,扭过身,皱眉道:“走不走啊?”
沈易顿了一下,笑了。
笑意绽放在他脸上,连肆虐的风沙途径他都只轻轻柔柔卷起一角衣袍后恋恋不舍的散去。
沈易起身,长腿轻抬,几步就走到了阿沅跟前,他微微俯身,大手在阿沅发顶上轻轻地揉了揉,凤眸温柔似水倒映着小小的阿沅。
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真乖。”
这下,不光是耳根了,连脖子都红了。
阿沅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低声道:“走了!”
阿沅疾步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双眸极其专注盯着沈易,沈易一怔。
只见她两手围着嘴巴做成喇叭状,大声道:“书生,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今后,我罩着你!”
沈易怔怔立着,许久才粲然一笑:“好。”
阿沅悄悄松了口气,两颊红红的,这一嗓子吼出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瞬间又有了无限活力!
她不断催促着:“快点!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阿沅挥了挥拳,”到时候丢了我就不管你喽!”
说罢,她转过身,迈着欢快的步伐往前走着。
沈易默然看着她的背影,凤眸暗了下来。
许久才摸了摸鼻梁,低低自嘲地笑了:
“…朋友。”
再次抬起头时,凤眸凌厉地俘获住风沙之中逐渐渺小的身影。
薄唇一扯,双眸一片漆黑。
“阿沅,我才不想做你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阿沅:“朋友牌”请收好……喂,你干嘛撕了?!!!
沈易边撕边笑:你说呢?
阿沅:……
(明天见啦!
第26章 26 ◇
◎“有人啊,为你找你几乎把鬼市翻了一遍。”◎
“姑娘, 这些可都是新进的一批小玩意儿,看看么?”
此刻天色算是彻底暗了下来,本寥落的隆谷也渐渐燃起了一簇簇篝火, 许多商贩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有卖来自西域盛产的琉璃盏的,也有来自内陆的刺绣, 还有各种阿沅认得的不认得的小玩意儿, 琳琅满目。
可总归是差了点人气。
这地儿好生奇怪, 商贩竟比游人还多。
阿沅本停在一处等病书生的,目光不由被一小摊贩连连吸引。
直到老妪唤她, 她才踱步走了过去。
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颇具当地特地的披风、大褂和胡衣。而阿沅的目光掠过一件件华美精致的衣裳, 落在架子的最后一排——
一个个小小的布玩偶, 有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小人,更多的是小动物,每一个都是袖珍可爱。
老妪殷切道:“小姑娘, 我们家的胡服可是当地最美的,喜欢哪一件?”
阿沅多看了两眼,有些羞赧:“……我就看看。”
老妪倒也不意外, 多打量了阿沅两眼:“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多高眉深目,轮廓硬朗。我们这地的风沙也养不出像姑娘这么水灵的脸蛋。”
阿沅挠了挠面颊, 笑了两声。
她不光不是本地人, 她连人都不是呢。
老妪忽然四处张望了一番, 冲阿沅勾了勾手。
阿沅:“?”
老妪隐晦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过来。”
阿沅顿了一下, 依言靠了过去。
老妪从架子的底层拿出一件黑袍递到阿沅手上, 轻声道:“姑娘, 这个送给你, 快披上吧!”
阿沅愣了一下,忙推拒:“这怎么行?我不能……”
老妪又推到她手里:“听我老婆子的,赶快披上!姑娘有所不知,近日城中戒严,全是因为前段时间城里混进太多的除妖师,三日前城主就下了悬赏令,发现一个外来客就是十文钱,凡是外来者一律拉进大牢审问呢!”
阿沅一愣,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四周的商贩全在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眼神并不是友善的。
其实她一路走来,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
阿沅忙低声道:“为何突然抓除妖师?”
“你还不知道呢吧?哎呦,好久之前发生的事了,等传到我们这儿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吧?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玉陶公主,就是那个据传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玉陶公主你知道吧?据传玉陶公主多年来夜夜受梦魇所扰,圣上为其遍寻天下奇人术士,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不仅没把公主的魇症治好,反而令其长睡不起,圣上勃然大怒,下令除遍天下除妖师……”
“这又跟外来客……”阿沅说到一半就明白了,天高皇帝远的,等诏令传到边境,估计边城的城主惫懒,直接下令凡是外来者一律投入大牢就行了。
多省事。
老妪深深叹了口气,眼眶湿润了:“唉,那些当官的哪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生意本就难做,又摊上这么个事,估计再过些时日,老婆子的摊子也该收了!”
阿沅一听,更不能收下了。要推去时又被老妪推了过来:“你与我闺女相仿的年纪,老婆子怎么能忍心看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投入大牢?这匹布也不值几个钱,你就收下吧!”
阿沅一直有些畏惧人,这也是她几个月来东躲西藏的原因,没想到这次出来,不仅遇到了不怕鬼还愿意给她吸血的第一大傻蛋病书生,现在又遇上了这个好心的老妪。
阿沅只觉得心底暖洋洋的,手上的黑袍似有千斤重。
老妪摸了摸阿沅沁凉的手背:“哎呦,这个手怎么这么凉?赶紧披上吧姑娘!”
“阿沅。”
书生终于赶上了。
“慢死了你!”
阿沅瞪了书生一眼,而老妪又瞥见一个外来客,忙又要去取另一件黑袍,被阿沅制止了:“不用不用,这个就可以了,谢谢你婆婆。”
阿沅忙拉走沈易,走之前不经意又看了眼架子最下层的布偶,拉着沈易走了。
沈易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阿沅直到将沈易拉去一看不见人影的角落才松开手,正要将听到的一切告诉书生,沈易已拿出一张悬赏令,神色有些凝重:“恐怕……今晚我们就得离开这。”
阿沅也是这么想的,她可不想惹上麻烦。
阿沅将黑袍丢到书生的身上:“你把自己裹得严实点,我接着藏在竹简里就行。”
说完,阿沅就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书生怀里的竹简内。等了一会儿,却没见书生动。
阿沅眉头皱紧,敲了敲竹简:“穿好了没?”
“阿沅,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沅托着腮,皱紧的眉头又抚平了。
“你想救这里的人对不对?”
沈易一顿,眉头一挑:“你知道?”
阿沅舒舒服服的躺在竹简内,闻言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总往天上看,看天上的乌鸦是不是?你还在想那些行尸是不是?乌鸦只会被腐肉吸引,说明那些行尸离这不远了,你想提醒他们对不对?我还以为你要憋到天亮才说呢!
先说好了啊,第一,你说的人家不一定信。第二,你要是被发现是外来者,被投进大牢,我可不会救你!”
上一秒阿沅还认他是朋友呢,下一秒果断的划清界限。
人心难测,鬼意也是难测的。
开玩笑,老婆婆说了大牢里关了那么多的除妖师,她再一头撞进去,不等死么?
不过说归说,阿沅眉头拧成了川字,又补了一句:“把自己裹严实了,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漏出来!”
沈易轻笑道:“好。”
书生终于动了,而阿沅拧紧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城墙上盘旋着越来越多的乌鸦,那嘈杂的叫声一声不落的传进阿沅耳力。
她怎么这么心神不宁呢?
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似的。
烦人。
而沈易并未直接去找城主,而是又折回方才的小摊前。
此刻他浑身裹着黑袍,只有一双眼露了出来。
到底是老妪亲手织的黑袍,一眼就认出来了,真要说什么,沈易冲她摇了摇头,直接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了老妪。
老妪瞪大了双眼。
玉佩润泽,仿佛一块流动的水。老妪这辈子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玉。
沈易指了指架子最下层的,倒数第三个——
一只小白兔模样的玩偶。
老妪忙递了过去,又道:“你再多挑……”
然而沈易拿过玩偶便走了。
老妪攥紧了手中的玉佩,眯了眯眼。
沈易已然消失在阴影中。
——
阿沅数着台阶,直到第一百七十三下,书生终于和隆谷的守城小兵说上话,果不其然,说起行尸没人信他。
书生没放弃,又说了一遍,这回不仅被嘲笑了,还被推搡了一把,整个人摔倒在地,阿沅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继而又是好像没有尽头的咳嗽声。
“滚蛋!再在这胡言乱语,爷就把你抓进大牢!”
阿沅捏紧了拳头,正要飘出去给这小吏一点颜色,又顿住了。
没用的。
她压低了嗓音,低声对书生道:“没用的,除非亲眼看见,谁能信城外有数不清的行尸大军?算了吧,你再说八百次还是这个结果。”
“……是啊。咳咳咳咳……”
阿沅就怕这书生是个一根筋的大傻子,幸亏他还没那么蠢。
总有些事情非人力能及的。
书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冲一脸凶恶的小吏拱了拱手,即便落拓,即便裹成了个粽子,也是个不羁的粽子。
书生施施然踏下阶梯,阿沅甚是欣慰。
心想,他们也预警过了,那么后面发生的事他们也没办法。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一来这个地方她就心神不宁的。
对了,等会儿叫书生再折回老婆婆那儿,希望老婆婆能听他们的劝……
正想着老婆婆呢,突然就听到了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刺耳——
“官爷,那人是外来客,老婆子不会认错的!对了,他还有个同伙,一男一女!”
阿沅怔住了。
又听见她哭喊说:“官爷,两人是二十文呐!”
“找到另一个再给你!”
然后,书生就被摁倒了。
阿沅:“……”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比起鬼意,那还是人心更难测。
书生被扯开了黑袍,被人摁着头死死抵在地上。
就这样,他还能笑出来。
当然是苦笑:“抱歉了。”
阿沅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不过该说“抱歉”的是她吧?是她错信了人。
这大傻子。
阿沅决定飘出来英雄救美,又听见沈易说:“别冲动……这里有古怪。”
接着他就挨了一拳:“你跟鬼说话呢?给我老实点!”
阿沅:“……”
沈易被带进了大牢。
阿沅本以为今晚够倒霉了,果然好的不灵,坏的都灵。然而她心中烦躁的情绪还是没有平复,甚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直到她在沈易的对门牢房看到一位老朋友,疯狂跳动的右眼终于不跳了。
半瞎李。
她瞅了一眼就钻了回去,可惜还是被半瞎李的独眼捕捉到了。
他嘿嘿一笑:“你没死啊?”
阿沅缩在竹简内,装死。
沈易凤眸微眯,没说话。
“别藏了,这里遍布索仙咒,仙都藏不住,何况你一只小妖?”
阿沅:“……”
阿沅默了一会儿,飘了出来:“你怎么在这?”
救命,天大地大,怎么又和这老东西碰上了???
半瞎李独眼盯着阿沅,独目幽幽,一片浑浊:“还不是拜你所赐?”
阿沅莫名:“关我什么事?”
半瞎李冷笑一声:“有人啊,为你找你几乎把鬼市翻了一遍,更是天涯海角的追杀老夫。你以为老夫为何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是被逼的!”
半瞎李一顿,独目在阿沅和沈易身上来回转,像吐信的毒蛇,咧嘴一笑:
“不愧是艳鬼,辗转两个男人身边……很爽吧?”
作者有话说:
沈易笑:我很不爽呢。
阿沅:啊,确实,绿袍比黑袍穿着更像粽子叭?
沈易:????!
明天见啦!
第27章 27 ◇
◎疯子,都是疯子。◎
沈易凤眸一凛, 落在双膝上的手无声地蜷了蜷。
接着视线落在了疾步上前,瞪着半瞎李的阿沅身上。
眸色浅浅,看不出喜怒。
……爽什么?
爽你个大头!
阿沅瞪着半瞎李, 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呦, 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寻鬼这事老朽在行,那小子鬼市找不着, 想必这会儿去阴曹地府寻人了吧?哼, 年纪轻轻手段毒辣, 倒是个难得的痴情种……不过,阴曹地府是他说闯就闯的么?不说三千幽冥鬼差, 血河大将军也够这小子吃一壶的!”
说罢, 半瞎李那浑浊的独眼还眯了眯, 说不尽的调侃和恶意。
上次他俩联手从血河大将军手上逃脱,这三个月阿沅以为自己够惨了,没想到这个半瞎李比她还狼狈。
他原自剁了双臂, 后又被血河大将军割了左眼的舌,此刻双臂虽好好地长在身上,但肤色和颈上的完全不一样不知用了什么法门, 一看就是接上去的,而且, 看上去就跟纸糊的似的。
左臂无力的垂在膝上, 像一条软绵绵的长虫似的, 联想到他那些诡谲怪异的修炼法门,指不定, 真是虫子做的。
咦~恶心!
阿沅的嫌弃全写在了脸上, 半瞎李嘿嘿一笑, 右手提起自己的左臂又放下, 左臂果然软绵绵的耷下来。他脸上挂着笑,独眼却无比阴毒:“看见了么?这条臂被那小子生生打折了。”
他又指了指自己左腿,“这里被打碎了一百零八根骨头。”然后又指了指肋骨处,笑声闷闷的,像是从大风箱里传出来的,“肋骨也断了啊。”
他独眼缓缓转动着,像某种冷血动物,一点一点看向阿沅,直直盯着她,笑了:“老朽的手段够毒吧?唉,长江后浪推前浪,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了去。他啊,是一根一根踩碎我的肋骨,一点一点碾碎的左臂和左腿……”
半瞎李越说,阿沅双眸瞪得越大,情不自禁后退,直碰到了身侧的书生才勉强站定,脸色不是很好看。
半瞎李看见了阿沅的小动作,笑了笑:“还没完呢,怕什么。任老朽怎么说你这小妖晒死在太阳底下,那小子听不进去啊,废了我半边身子不说,开始使起了蛊。你一定好奇老朽的左臂怎么跟面团似的吧?全是那小子干的好事,叫老夫也是大开眼界。论手段毒辣,老夫已经输了给他,没想到运血这道老夫还逊了他一筹!”
说到这,半瞎李独目竟亮晶晶的,颇有种伯牙知音、相逢恨晚的感觉!
……疯子。
都是疯子。
阿沅抿紧了唇,双手背在身后,绞成一团。
忽然,一片柔软的温暖覆盖在她手背上。
阿沅一顿,微微侧目。书生冲她笑了一下,他面色苍白,额角还有方才被小吏推搡造成的淤青。
他凤眸弯成一双月牙,手轻拍了两下她的,春风化雨间,阿沅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吗,他竟培育出了绝迹千年之久的蛊王‘焚心虫蛊’!用的什么?用的他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娘的真是个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血培育蛊虫呢?不……不不不,普通人的怎么可能,得是他的天魔血啊!”
半瞎李越说独目越狂热,阿沅深深蹙起眉。
沈易回眸,凤眸只剩一片浓重的黑。
未置一词。
“知道什么是‘焚心虫蛊’么?一只足以叫你生不如死,他竟培育了百只!那小子将我的左臂置于虫皿之中,那上百只焚心蛊虫啊咬破了我的皮钻进去,一只又一只,我的左臂鼓胀如球,蛊虫开始撕咬,一直撕咬到骨髓内,焚心蛊虫妙在什么地方?妙在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你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只只是怎么蚕食着……”
“……别、别说了!”
阿沅面容苍白的制止住半瞎李,天知道,她快听吐了!
“你说的是……季陵?”阿沅摆了摆手,只觉得荒唐,“你认错人了吧?第一,他手段是毒辣了些,可绝对没养什么…什么焚心什么蛊的,而且这种旁门左道,纵是他想学,他师姐第一个不放过他。第二,他找我?还去鬼市还去阴曹地府?那就更不可能了!若说找薛时雨还过的去……”
阿沅忽然想起在琯琯有意让她看到的幻境里,薛时雨一袭嫁衣死在季陵的怀里,季陵可是眼睁睁看着薛时雨死在怀里的,确实消沉了好久好久,但人没疯。
听半瞎李的描述明显是个比他还疯还毒辣百倍的怪人,阿沅光听就觉得心惊。还有什么蛊王,阿沅跟了季陵三年,别说蛊王了,就是根虫子的毛也没瞅见,薛时雨是极其厌恶这些邪门歪道的,季陵就更不可能碰了。
阿沅连连摆手:“我是很同情你的遭遇啦……但是。”阿沅忧心忡忡看着半瞎李,右指在脑门往上转了三圈,又往下转了三圈,“你……你确定蛊虫没有入你的脑子么?”
半瞎李一顿,本狂热的脸骤然将至冰点。
阿沅骇的躲在书生身后,不敢抬头看他,只敢躲在书生背后梗声道:“你肯定看错人了!休想赖我!我不会再被骗了!”
“你说老朽骗你?”
半瞎李自暗处站了起来,托着软弱无力的左臂和左腿,一步一步走上前。
大牢内烛火幽微,牢房分列两侧,只有中间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
半瞎李一步步走上前,阴鸷可怖的脸也袒露了出来,比阿沅之前见到的更骇人,本就干瘦的面庞爬满了细细的红色纹路,动作之间牵动面上的肌肉,那红色纹路好像活了起来,在一条条小虫子似的游动。
阿沅不知,其实大千世界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
这正是“焚心虫蛊”的后遗症。
证明此人饱受焚心虫蛊的困扰,这印记也会像诅咒一样伴随终身。
半瞎李靠的越近,阿沅就越害怕,她双手绞着书生的衣裳几乎瑟瑟发抖。
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弱肉强食,她现在太弱小太弱小了,小到连半瞎李的威压都抵抗不了。
在半瞎李的威压之下,她甚至都喘不过气来。
忽然,书生回过身来,攥住了她的手。殷切道:“你怎么了?”
“我……”阿沅一顿,等下,她……能说话了?
阿沅赶紧活动了下双腕,她不光能说话了,还能动。
身上的威压……消失了。
阿沅有些茫然的看着半瞎李……这么快?
这不像他啊。
半瞎李独眼微眯,更上前一步,威压自他足下像水一般层层荡漾开……
“够了。”
沈易忽地往右侧望去,长眉微挑。那里黑勋勋一片。
忽然,凭空出现一道符,符纸当空自燃,符纸燃尽的一瞬间,整间牢房亮堂堂的。
阿沅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原来符纸还能这么用。
牢房内关押的人也被照亮了。
每个小隔间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像半瞎李这种做道士打扮的,也有身着当地服饰的人,也有妖。
阿沅并不是唯一的一只妖,除妖师门派众多,有像季陵那种看一个杀一个和妖不共戴天的,也有和妖和平共处的驭妖一族。
很显然,这个出声的大叔就是个精通此道的。
“有空跟个小姑娘计较,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阿沅闻声看去,右侧牢房,一身着汗衫的大汉单膝跪在地上,在他身前是两个身穿胡服的西域面孔的客商,他两指抵在客商的眉间,浓眉皱成一个“川”字。
大汉身侧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烛光之下,没有影子。
阿沅轻轻“啊”了一声,多看了两眼,女孩却似害怕极了躲在大汉身后,揪着他的衣裳。
大汉也像书生一样温和的拍了拍女孩的手背,浑厚而和煦的嗓音就像他的人一般,看着人高马大的,面容意外的和善:“半瞎李,都到这个关头了,跟个姑娘计较什么?”
“姑娘?”半瞎李阴沉一笑,“明明是妖,你还把她当人看了。”
话虽这么说,半瞎李却不再有动作,他又屈膝坐了下来,只是阴毒的独眼直勾勾盯着阿沅,显然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了。
倒霉。
太倒霉了。
阿沅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半瞎李的视线,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大叔身上。
其实像季陵,像半瞎李这样嫉妖如仇才是正确的态度,像大叔这样的把妖当人看,看那女娃娃对他的依赖之情,尤其他还是个除妖师,阿沅这些年跟着季陵、薛时雨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像大叔这样的除妖师还是独一个。
一瞬间,阿沅对这大叔无限好感。
大叔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和善而孔武的面孔异常凝重:“他们没有说谎,关外确实有成千上万个行尸。”
两个客商呆坐在地上,双目呆滞,嘴里一直呢喃着:“尸…尸体活起来了……尸体活起来了……”
“成千上万?”半瞎李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老朽可不曾听闻当今谁人有能耐召唤……”
“是真的!我们都看到了!”阿沅说了一句就躲到书生背后。
一时,静了一瞬。
半瞎李眯起眼:“怎么哪里都跟你有关系?”
阿沅躲在沈易背后顶了一句:“你以为我想啊!”
半瞎李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说什么,大汉看了阿沅一眼,点点头:“我查过他们的识海,识海不会骗人。”
这时,另有一个小道士打扮的青年人哭丧着脸:“究竟是何人设的索仙咒,我们连这牢房都出不去,这不是等死吗?”
大汉沉着脸点点头:“恐怕……他的目的就在于此。”
索仙咒?
方才就说这牢房里有索仙咒了……
阿沅悄悄伸出手指去触囚房的木柱,正要触到时忽然被一把抓住!
沈易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不放,用自己的衣袖轻轻碰了下木柱,忽然袖袍就被割了一角!
阿沅登时目瞪口呆!
沈易抓着她的手在手心揉了揉,低声警告道:“乖一点。”
阿沅拧了一把他的腰:“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沈易眉头蹙了一下,苦笑道:“不比你早知道多少,之前小生看着天上盘桓的乌鸦觉得怪异,多看了一会儿,只见这些乌鸦飞的进来却飞不出去,仿佛有座无形的屏障,恐怕不止这间牢房,是整座城我们都出不去了。”
阿沅木愣愣听了半天,沈易以为她害怕,笑了笑:“不必担……”
哪知阿沅又拧了一把他的腰,瞪他:“难怪磨磨蹭蹭害我等了半天!”
沈易:“……”
沈易苦笑求饶:“…轻点儿,轻点儿……”
那厢大汉又发话了,只不过这次他是朝着囚房的角落,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个礼,满脸敬重,喟然道:“晚辈实在没有法子了,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可否指条明路?”
阿沅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那幽暗的角落忽然传来锁链碰撞之声,莫名的,阿沅屏住了气,凝神看去——
只见那角幽暗处走出一僧人,意外的年轻。高鼻深目,身着一袭镶着黑纹的道袍,姿容超绝,双腕和双足皆有厚重的锁链缠绕,与僧人悲悯又超绝的姿容是那么不搭又诡异的和谐。
阿沅几乎是扒着书生的肩,半个身体都探去看了。
僧人闻言,眼尾轻抬,倏忽之间,不知是不是阿沅的错觉。
她好像和这个貌美的僧人……对眼了?
年轻的僧人眸色浅淡,是浅浅的灰。一瞬间,阿沅僵在原地。
她……好像见过这个人。
是他,就是这个僧人将琯琯一镇魂符钉在水潭下的。
是的,她忘不了那一角镶着黑纹的道袍。
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妖僧上线!
明天见啦!
第28章 28 ◇
◎可惜了,是个和尚。◎
她更待细看去, 整个身体忍不住向前倾去,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当心!”
一片柔软的温暖覆住她的额,下一秒阿沅闻到一丝入骨的腥甜, 她猛地后仰, 这才发现方才是书生护住了她,而自己的手背碰到了囚牢前的索仙咒, 鲜血淋漓一片。
阿沅一怔, 正要撕下自己的裙角被书生拦住了。沈易自己撕下一角外袍, 阿沅本要上前帮他包扎的,然而那阵腥甜一阵又一阵地往她鼻腔钻, 她只能离他远远的, 缩在角落里。
沈易见阿沅略微急促的喘息, 僵直的脖子愣是不看他时,他顿了一下,看着手背沁出的血珠, 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他咬着布条,自己包扎。过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阿沅慢腾腾挪过来,还是两手捻着自己的鼻子偷摸钻到他身边的, 瓮声道:“对不起啊。”
沈易松开齿间,看着囫囵包扎, 勉强过的去的手, 轻声道:“你方才看什么看那么入神?”
“没什么。”没了那刺激的腥甜味儿, 阿沅松开了鼻尖,接着以书生作为掩护, 仍旧郁郁地盯着那年轻又貌美的僧人, 又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或许……我看错了吧。”
她没有看错, 将琯琯镇入潭底的,就是他。
或许方才是阿沅的错觉,年轻的僧人并未看她一眼,而是俯下身去,两指虚虚在两个面容惨淡、神色惊慌的客商眉心处一扫,客商忽的就沉睡过去了。
那大汉殷切的围在僧人身边,似乎在描述他在客商识海内看到的景象。
“真年轻啊。”
书生忽然在她耳边叹了一句。
阿沅随便点了点头,眉头依旧紧锁着。
“可惜了,是个和尚。”
书生又叹了一句。
阿沅眉间蹙了蹙,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不过还是没说话。
书生接着又道:“和尚不能娶妻不能生子更不能亲近女……”
阿沅终于将黏在僧人身上的视线收回,莫名的看着身侧的书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对她笑了笑,学着她方才的口吻:“没什么。”
阿沅:“……”
……莫名其妙的。
阿沅的急性子又上来了,不过看到书生囫囵包扎的伤口,和仍显得有些病态苍白的俊脸,罢了,还是对人好点。
毕竟书生因她糟了不少罪。而且她现在没空和书生计较,她又扭头去盯着那个年轻的僧人,向来没心没肺的小脸难得有些凝重。
偏偏耳畔又传来声音,还说的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
“他……很俊俏是不是?”
阿沅猛地扭过头,瞪着书生,低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微微一愣,凤眸下垂,竟然有些踟蹰:“我……见你盯着他不放……我在想你……”书生抬眸直视着阿沅,轻而清晰的问她,“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阿沅傻了:“啊?”
这哪儿跟哪儿???
书生自嘲一笑,这样颓唐又落拓的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阿沅竟恍然在他身上看到一丝丝……闺怨?
“方才你和那古怪老头的对话我听到了,‘季…陵’是么?我猜他一也定是个风神俊秀的青年。”
阿沅点点头:“他确实是。”
沈易一双眸倏然转冷。
阿沅又道:“不对,你突然说起他干嘛?”
沈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委屈。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看着阿沅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小生不才,虽然知道皮囊乃身外之物,可也自知相貌还算过的去。想必你之所以在破庙救下小生,也是因……”
阿沅诚实的点点头:“不错。”
沈易:“……”
沈易的双手无意识的蜷了蜷,右手背忽的又溢出了零星的血迹,阿沅登时掩住鼻:“你、你怎么没包扎好啊!”
阿沅直接抄起地上的稻草覆盖上去,开玩笑,他以为这里就她虎视眈眈么?
那大汉身侧的女娃娃,还有嗜血如命的半瞎李,哪个会是善茬?
果然,阿沅微微瞥眼看去就和半瞎李撞个正着。
半瞎李独目迸射出精光,舌头还舔了舔唇。
阿沅浑身一抖,连忙缩了回来。用那稻草在书生手上缠了整整三个大圈,确保没有一丝血味儿泄露才作罢。
她抹了抹额上的汗,她总算知道书生什么意思了。没好气的瞪了书生一眼:“你们读书人迂回来迂回去是不会好好说话了吧?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沈易一顿,原本看着阿沅将稻草缠在他手上,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此刻笑意僵在嘴角。
望着阿沅,双目漆黑:“…你是这么想的?”
“你放心啦,就算我物色到下个,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阿沅心想,这么个细皮嫩肉的书生头次离家出门先是住了黑店然后遇到行尸,又被她吸了不少血,现在还住进了大牢,内心不安是一定的。
啊,他此刻确实只能倚靠我了呢。
阿沅顿时油然而生无限豪情。她哥俩好的拍了拍书生的肩:“我们是朋友嘛!”
书生微垂头颅,轻声道:“……朋友?”
阿沅点了点头:“我说过了,罩你的嘛!”
阿沅听到书生低笑了两声,似乎说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侧耳去倾听,忽然右侧传来一声大汉的高呼:“大师,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阿沅也就没听见书生说了什么,她寻声看向大汉处——
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声音也意外的好听:“贫僧汗颜,贫僧的确无法解开这索仙咒。索仙咒的厉害之处便是只能从外部攻击,身中索仙咒之人是无法逃脱的。”
纵然身负屈辱的镣铐锁链依旧是一副高洁出尘、悲天悯人的模样。
阿沅嗤了一声。
装腔作势。
大汉面容愁苦的搓了搓手:“连摩柯大师都没法子的话……”
摩柯大师?
这妖僧,原来叫摩柯。
“这位姑娘,你说过你亲眼见到了塞外行尸,是否真朝长安而来?是否……成千上万之多?”
阿沅一愣,没想到大汉会突然问她。
登时,齐刷刷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包括那个所谓的“摩柯大师”。
见那双浅灰色的眸子轻飘飘落在她身上,阿沅偏过脸去,干咳两声,道:“对,只多…不少。”
囚房内静默了一瞬,骤然哗然起来。
大汉又问道:“你和它们交过手么?”
阿沅点了点头。
大汉追问:“如何?”
阿沅努力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身手很敏捷,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矫健。牙齿很锋利,指甲也很锋利,力气很大……”
阿沅话还没说话,相邻牢房的小道士先发起疯来:“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死在这里!”
小道士开始疯狂的朝牢门砸各种法宝,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那头半瞎李还在嘲笑:“好你个名门正派,满口的大义凛然,之前怎么不把宝贝祭出来?是想耗了别人的法宝自己捡漏吧?还自诩光明磊落,可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最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法宝砸了半天,噼里啪啦,牢门却是纹丝未动。
大汉身后的小女孩忽然指了指牢房内的小小窗口,双目有些呆滞,充满童真的声音却是机械的:“看,乌鸦。好多、好多乌鸦。”
不知何时,小小的窗口已经被乌鸦填满了。
乌鸦越多,意味着行尸大军越近。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小道士的乾坤袋都掏见底了,连一条缝都没造成。他颓然的瘫坐在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一时整间牢房只剩下小道士的啜泣声。
年轻的僧人又重回于黑暗的角落,大汉双眉紧皱不知在想什么,小女孩直勾勾看着窗口的乌鸦,面无表情。
紧绷的窒息感四处弥漫。
阿沅看了书生一眼,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你不怕啊?”
从刚才开始,书生就一直没讲过话。
俊脸神情寡淡,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阿沅想,他是吓懵了还是……吓懵了?
书生反问她:“你怕么?”
“……我?”阿沅笑了,“我本来就死了,我怕什么……”
阿沅一顿,语气低了下来。她挠了挠自己的面颊,低声道:“书生,我可能……罩不了你了。”
太糗了,实在太糗了。
她才刚说要罩他呢,可是连这小小的牢门都出不去。
沈易看了她许久,忽然道:“如果有逃生的机会你会抛下我么?”
阿沅想也不想回道:“当然不会了!若能逃出去,我还带你飞上天!这次就不往长安去了,太危险,我们改道去……”
阿沅忽然被摁进一个怀抱里,卡壳了。
她听到耳侧胸膛传来的沉闷的笑声:“那小生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阿沅顿了一下,耳尖悄然浮起一抹红,她一手毫不客气的拧了书生的劲腰一把:“干嘛呢?”
“疼疼疼疼疼……”书生龇牙咧嘴松开手,“我错了。”
阿沅:“……”
阿沅瞪了他一眼:“老实点!”
书生笑道:“学生遵命。”
阿沅:“……”
阿沅屏着一口气,将出不出的,偏过头不再去看他。
那厢小道士还在哭。
还有越哭越剧烈的架势。
就连阿沅也忍不住蹙眉,吵死了!
果然有人先忍不住了。
半瞎李冷冷道:“小道士,再哭丧信不信老朽废了你?”
“你来啊!你破的了索仙咒么?反正都要死了,老东西,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有种你……”
半瞎李阴恻恻打断他:“如果我说我破得了呢?”
小道士一怔,一时,所有人看先半瞎李。
小道士急忙道:“你破的了?”
半瞎李独目掠过一抹浑浊的光:“准确说不是我破的,不过我确有办法出的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半瞎李阴邪的眸光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小道士:“我要你用一臂一腿来换,如何?”
小道士愣了一下,继而有些癫狂的大笑:“这里都是要出去的人,凭什么要我的手脚?他……”小道士手指大汉,触及大汉的眼神又将手指硬生生指向沈易,“他的手脚不行吗?“
阿沅登时挡在沈易身前,瞪了小道士一眼。
小道士又哭又笑的:”凭什么要我的?大家都是要出去……”
半瞎李森冷笑道:“因为你吵到老夫了啊。”
“给你一炷香考虑,过时不候。”
半瞎李留下一句话,就闭上了眼。
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道士挣扎半天终于灰白着脸同意了。
阿沅狐疑的看着半瞎李,她可是和他打过交道,这人阴得很,诡计多端,莫不是诈这小道士……
小道士还在挣扎着:“如果不是你,是谁能破索仙咒?你若能破,早就出去了,何必等到现在?真有这人?半瞎李,你是不是在诓我?”
“确有这人。”半瞎李睁开了眼,独眼犹如冷血动物的眼珠慢慢挪动着,最后落在阿沅身上。
阿沅此刻挡在书生前面,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对视。
半瞎李盯着她:“这人,姑娘也认识。”
阿沅一愣:“……我认识?”
半瞎李笑了笑,竟然有几分和蔼:“你的老情人啊。马上要见到旧情人了,开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见到小季了,大家开不开心!?
第29章 29 ◇
◎“呀,下雪了!”◎
他是说……季陵?
呸, 季陵算什么她的旧情人!
阿沅纵是再畏惧半瞎李,此刻也是忍无可忍:“还来?饭能乱吃,话能乱说么!?一大把年纪了一口一个‘老情人’不知羞!”
半瞎李:“……”
众人:“……”
气氛诡异的静默了一瞬, 方传来半瞎李阴恻恻的笑声:“是不是你的老情人, 见一面不就知道了?说来还要感谢姑娘你呢,若不是你突然出现, 老朽也想不出这招。”
半瞎李自嘲地笑了两声:“老夫废了半条命才从那阴毒的小子手里逃出来, 想不到此刻还得再引这小子过来。也罢, 等他看到了你,也就不会再找老夫麻烦了。”
半瞎李叽里咕噜说了半天, 他说的越多, 阿沅越疑心他在装神弄鬼, 毕竟这老头曾经还在她面前装过死呢!她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半瞎李犹如树皮一样的面庞, 其上一条条红色的纹路忽然活了起来!
密密麻麻,像一条条红色小虫子疯狂游动起来!
阿沅顿了一下,尖叫一声, 躲在书生背后,攥着书生的衣裳握住唇, 面容苍白。
好!恶!心!
这老不修总是能突破她的下限!
可偏偏她又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那一条条红色的小虫子连眼球也不放过, 半瞎李两指一捻, 忽然戳向自己的独目!
阿沅:“!”
众人:“!!!”
小道士直接吓瘫在地。
半瞎李喉间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大喝一声, 两指赫然从独目里拔出一条长长的、血红色的小虫子!
真是小虫子!
半瞎李又是一声大喝, 独目目眦欲裂, 鲜血瓢泼, 两指一用力骤然将小虫子全拔了出来!
足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还在空中疯狂蠕动着!
阿沅浑身一颤,随即被拥住了。
沈易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阿沅一把打落:“别捣乱!”
她小脸苍白,但双眸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得上炯炯有神。
沈易:“……”
半瞎李独目淌血,极其骇人。他将长虫小心翼翼放于掌心,神色癫狂几近痴迷:“这就是‘焚心虫蛊’!”
大汉双眉紧蹙着,他身侧的小女孩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黑暗中,瞧不清年轻的僧人是何表情,只有小道士磕磕巴巴道:“你……你要怎么做?”
半瞎李上一秒还独目痴迷的看着掌心的蠕动的小虫子,下一秒大手一合,虫子瞬息就死了。
他望着掌心一滩猩红的血迹,慢悠悠道:“那小子……该察觉到了吧?什么时候会赶来呢?”
半瞎李忽然,毫无预兆的看向阿沅:“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来?”
阿沅是知道一点关于巫蛊的事的。听说蛊师与其养的蛊,尤其是以血喂养的蛊,心神相连,半瞎李碾死了一只,即便是千里之外,蛊师也能瞬间感应到。
这还不叫阿沅心惊。最让她心惊的是这个所谓的“焚心虫蛊”的确歹毒。
若不是今日为破索仙咒,恐怕半瞎李还不会轻易取出来。他若取出来就叫蛊师察觉到他的踪迹,他若不取,就日日夜夜受蛊虫的噬咬。
何其歹毒的招式……
难道这个蛊师……真是季陵???
原来阿沅还信誓旦旦,怎么可能是季陵呢?不可能的。但是见半瞎李这么笃定,她也有些打退堂鼓了。
……真是他?
不、不会吧?
半瞎李见阿沅面容纠结,半天不说话,笑了笑,缓缓伸出一根指头。
小道士哭丧着脸:“十天?等十天过去了,这里早就被踏平了!”
半瞎李独目幽幽,几乎被血色浸红了。他伸出一指,上下动了动:“我是指上面。”豁口大嘴咧开,赤色独目闪着精光,“他——来了。”
阿沅一怔,忽然整间牢房好似被大刀阔斧劈了一下,剧烈晃荡了一下!
乌鸦惊诧刺耳的叫声骤然响起。
阿沅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幸好被书生一把抓住腕子拽进了怀里。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足足重击了七八下之多,小道士仓皇道:“难道是地震……”
小道士话音未落,剑气凛冽似寒霜涤荡开来,在这干燥的漠北似豁然带来一股清凉。
小女孩指着窗外叫了一声:“呀,下雪了。”
雪花莹莹,顺着小窗口飘落下来,缓缓落在稻草之上。
阿沅怔怔的看着,顷刻间,雪花就融化了,濡湿了一小块稻草。
阿沅不由屏住气,胸膛那处越来越镭动如鼓。
沈易垂眸看了她一眼,凤眸微眯。
他捏了捏掌心沁凉的手,轻声道:“怎么了?”
阿沅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听到。
她愣愣的抬头看向上空,又是重重的一击,本固若金汤的囚房有了裂痕,粉尘四扬。
小道士跳起来,激动道:“再来!再来!”
半瞎李阴毒的眼神盯着上空,冷冷一笑:“好小子,这段时日,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啊。”
又是一击,这一击囚房已岌岌可危。这一击仿佛也击在了阿沅身上,她浑身一颤,小脸微微霜白。
沈易眉心一蹙,不由分说将阿沅揽进怀里,双手紧紧握着她的胳膊,双眸凝着她,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了?”
阿沅仓皇抬头,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不想这样的。
她以为已经过去了,可是一旦想起季陵,一旦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她就手脚冰凉。
该死,她……她还没准备好啊……
她以为离开季陵的庇护需要勇气,没想到再次见到季陵,更需要勇气。
最后一击,小窗外一道极强的白光闪现又消失。
倏然之间,囚房顶上被横劈一道豁口!
飓风伴随着霜花和风沙呼啸着灌了进来!
一道金光闪现了一瞬又消失无形。
小道士愣了一下,继而大声道:“索仙咒破了!索仙咒破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仿佛从穹顶上一跃而下。
瞬息之间,执剑立于半瞎李身前。
冷峻的眉眼,寒冰似的眼神。
他比风霜更冷。
剑刃向前,抵着半瞎李的独眼。他薄唇微启,正要说话时,似有所感,侧过身去。
与阿沅对视的一瞬间,瞳孔紧缩。
阿沅极轻的颤了一下,下意识缩进书生的怀抱内。
霎时,季陵双拳紧握,指尖嵌进皮肉内。
他缓缓的,犹如猎鹰俘获住猎物一样的眼神,浓黑的眸直直盯着沈易,长剑倏然直指他的咽喉: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30章 30 ◇
◎她在害怕。◎
漠北落雪, 闻所未闻之事。
这就是剑气。
有人剑气气贯长虹势不可挡,有人剑气浩瀚澎湃如波涛汹涌。
然而像这样带动四时变化,凝气化雪的却是世间少有。
剑随意动, 一剑霜寒十四州, 说的就是季陵。
小道士本想一跃而走的,哪想被这股浩然剑气压得一动不能动!
哪来的小子?
没听过这号人啊?
这个青年人居然如此年纪就有这般…这般修为……
雪花纷纷下扬, 顷刻间融化在书生如描如画的眉眼里, 沁湿了阿沅的长睫。
书生低头看了一眼怔忡的阿沅, 眉心蹙了蹙,越发紧的将她拥在怀里。然而他一动, 那柄冒着霜寒的剑尖更往前递了一寸。
凛冽刺骨, 他毫不意外, 只要他再动一下,剑尖就会刺破他的咽喉。
比剑气更冷的是少年的眼。
双眸浓黑,似千里寒冰, 死死盯着他拥着阿沅的手,一字一句道:“放开她。”
阿沅周身一颤,仿佛惊醒了, 终于敢看季陵了。
当然也只敢偷摸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虽然吧, 季陵这厮从来就是个阴郁的、脾气极差极差的漂亮小伙儿, 但是这次见面,时隔三月之久, 阿沅却觉得恍如隔世。
当然还是很帅的, 还是那种来回在阿沅审美点狂舞的帅气, 但……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阿沅想了想, 是他眉宇间原有的属于少年人的稚嫩消失了吧,取而代之的是更凛冽的戾气,犹如厚雪积压在眉宇间,甚至不用催动剑气,整个人嗖嗖往外冒着凉气。
阿沅心底轻轻“啊”了一声,长大了啊。
少年好像一夕之间成长了,肩膀更加的宽阔,眼神也更加浓得见不到底。
也懂得隐忍了。
如果是从前的季陵,盛怒之下哪里会跟你多废话,直接一剑结果了才是正常的……不对。
书生招他什么了?
我又招他什么了?
虽说上次最后一面,也有仰赖他的庇护。可最后也是我掩护了他,他才能从血河大将军手底下脱逃吧?怎么说也功过相抵,扯平了罢?
我欠他什么了?
他凭什么剑指我们,一副血海深仇的样子?
在最初的惊惧褪下之后,阿沅只觉得愤怒,是一种从脚尖直往上蹿到头顶的愤怒——他丫的欺人太甚!
什么仇什么恨值得他翻遍整个鬼市来寻她!??
都说了再也不见,他干嘛呢?
他眼里就真容不下一只小小的妖么??
非要亲手除了才肯罢休???
阿沅越想越气,无所谓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今天一定要跟这厮理论清楚,要杀要剐随便吧!
她受够了!
阿沅正欲推开书生,然而手才沾上书生的衣袖就被书生反手握住,阿沅一愣,书生抓握着她的腕子,看似轻柔的实则强硬的将她拽到他的身后。
书生头也不回,轻声道:“交给我。”
阿沅一怔,忽觉掌心被人轻轻挠了一下,似是安抚。
书生话音刚落,剑刃瞬息之间直直向书生的咽喉挥去!
沈易凤眸微眯,利刃的银光一晃而过照亮阿沅略显苍白的小脸,阿沅失声道:“住手!”
“住手!”
一枚石子破空而来,“锵”的一声打在季陵的剑上,长剑偏离了半寸,恰好贴着书生的颈侧,只要再往前进分毫,书生立马血溅当场。
阿沅怔怔的看着,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呆了片刻才将书生连忙拉走,见书生颈间被剑气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沁出血珠,扭头就冲季陵吼道:“你有病啊!”
一瞬间季陵一双桃花眼极快的弥漫起浓重的血雾,他执剑的手背青筋凸起,奔腾的热血在他体内咆哮着杀戮杀戮,将他们全杀了!
他死死盯着阿沅,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手背用力到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阿沅手忙脚乱的捂住书生的脖子,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侧脸异常僵硬。
阿沅咬着唇,一边忍着嗜血的冲动一边颤着手哆哆嗦嗦去捂书生颈上的血痕,然而这血却越流越多,她知道季陵的深渊剑有多锋利,深渊剑出,一血封喉。
不是开玩笑的。
她就没见过有妖活着从季陵的剑下离开,更何况是这纸糊的书生!
这个血怎么……怎么也止不住啊……
沈易惨白着脸,唇角勾了勾,抓住了阿沅慌乱捂着他颈上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阿沅瞪了他一眼,撕下一条自己的裙角,笨拙的将书生的脖子细细围起来。
“啧,不好受吧臭小子?”
半瞎李瞥见季陵僵硬的侧脸,靠在壁上哈哈大笑。这毒小子精进的速度太过惊人,哪怕此刻他也被这股威压压得喘过不起气,可看着小子吃瘪,即便笑着咳出血他也快活!
季陵似乎被尘封的双足忽的动了,他向前一步,深渊剑感受到主人磅礴的怒意,剑尖嗡嗡作响,剑意自动汇聚成寒风巨浪,呼啸着朝阿沅二人卷去!
人活一世,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
这次阿沅不再犹豫,她双手张开挡在书生身前,即便全身因为恐惧轻轻颤抖着,她仍然死咬着嘴唇不动,迫使自己直视季陵,琥珀色的双眸因为怒火显得越发晶亮:“你到底想干什么?”
季陵再上前一步逼近,这次他没有看书生,他直直盯着阿沅,同样的问题问她:“他是谁?”
季陵黑勋勋的双眸波云诡谲,即便阿沅做好了心里建设,依然犹如被恐惧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
这就是来自绝对力量的威胁,阿沅再不甘也只有发抖的份。
不怪这厮,是她太弱小了。
她面容惨白,心底有些绝望的想:这厮三月不见……怎么越来越恐怖了!???
“阿陵,停下来!”
又是一枚石子破空飞来,季陵头也不回,甚至长剑未动分毫,石子当即在剑意汇聚成的呼啸寒风中绞杀成灰烬。
阿沅看到薛时雨御剑飞来,额间还有细细的汗。
季陵恍若什么都没听到,只盯着阿沅,又上前欺进一步,此刻他与阿沅只有短短一个拳头的距离。
阿沅比他矮了一个头,他垂下头颅,桃花眼犹如饿狼盯住猎物,牢牢俘获住阿沅,声音淡淡的、扁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又问了一遍:
“他是谁?”
却让阿沅从脚趾尖到头发丝儿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恐惧叫她大脑一片空白,双腿有些发软,几乎想跪下来。
“阿陵!”
薛时雨怒吼道,一大把符纸不要钱似的向季陵洒来!
然而还未接近他,已在空中被风刃绞杀干净!
修为略低的小道士已趴在地上,两手攥着自己的脖子,面容青白一片,竟是被这股威压逼的呼吸不来!
季陵低头俯视着阿沅,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极慢,一字一句好似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他、是、谁。”
每一字都好像重击在阿沅的胸口,她浑身轻颤,双腿不自觉弯曲,身体已经先于神志屈服于绝对的力量。
无人发现被阿沅护在身后的书生,双眸掠过浓重的一抹金色,衣袂无风自飞。
在季陵的逼视下,阿沅逐渐垂下眼眸,她看到自己两股战战渐渐弯曲下坠的双腿……
不行啊……
绝不能下跪,绝不能向这厮屈服……
若这次跪了她这辈子在季陵这厮面前抬不起头的……
不可以的……
这次跪了,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永远不会。
季陵居高临下俯视着阿沅,从他的角度仅能看到阿沅犹如蝴蝶翅膀不断震颤的双睫——
她在害怕。
心底忽的毫无征兆软了一块,弥漫双眸的血雾淡了一些,萦绕周身的凛冽风暴也无声散了一半。
他抿了抿唇,再开口时,有些令人心惊的沙哑:“阿……”
“你不是想知道他是谁么?”
季陵忽然顿住了。
“好啊,我告诉你他是谁。”
季陵垂眸静静地看着阿沅一丛乌发。
阿沅忽的仰起头来,小脸惨白唇却诡异的红。季陵眼眸一刺,阿沅唇上全是斑斑点点被咬出的伤口,鲜红到刺目的血液顺着唇缝往下淌。
她的脸愈白愈发凸显一双眸璀璨如晨。
她笑着指了指身后,对他说:“他啊,是我的人。你敢动他一根手指的话……”阿沅顿了一下,敛住了笑意。双眸极其认真、坦诚的注视着季陵的,一字一句道:
“季陵,我会跟你拼命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万字更新哦!明天可能会早点发,取决于我的手速~~~
家人们,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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