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真话差点说出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交。
马德保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得不窃用蒋的学生朱立元一篇回忆恩师文章中的一段话:“我当时去拜访他时,他问得很仔细,他问到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内容时,我举了狄德罗对高乃依悲剧《贺拉斯》分析的例子,说到老贺拉斯的一句关键性台词‘让他去死吧’时,我的先生轻声纠正说:‘是让他死吧’,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别人的话能做到像马德保一样情真意切着实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义之财时都会紧张,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应,生怕听到“老师,这个我读过”的声音,调动全身一切可调动的智慧准备要解释,幸好现在学生无暇涉猎到考试以外的书籍,听得都像真的一样。
马德保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罗天诚推几下林雨翔,问:“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罗天诚变成天,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
林雨翔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马德保的精深。百般无聊中,只好随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个伙伴,轻叹一声,看下去。马德保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骄文: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千疮百孔的高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尽。
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那片云哟……雨翔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实他也没好好读过《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里的内容,这次真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马德保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如何挑选苦苦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加何选美”,第三堂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除了发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九天都是快乐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亲报喜说过了文学社。林父见儿子终成大器,要庆祝一下。
只是老婆不在,无法下厨现在大多家庭的厨房像是女厕所,男人是从不入内的。
他兴致起来,发了童心,问儿子:“拙荆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将搓得废寝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母的中学同学,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磋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磋”字,“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这样林父也动怒不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可是这一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下,还是值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
麻将这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自从林母迷恋上麻将后,严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发,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爸,妈欠你多少情啊。”
“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喷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活该,连饭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人欠你一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觉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问道;怎么了/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陇,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科。’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2大概是有一点。’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R发表过几篇文章一’‘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雨翔一时消仅填把小山断见性器黜了旧“切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上说:“文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写条子的,说: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文学的科,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得撕掉。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扬情景交融了: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读了两遍信,被拍中马屁,乐滋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在正式的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人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古训在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给学生。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测验下来成果显赫,谬误极少。惟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无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参与。他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心里暗骂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光流逝的散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辞对偶,凡自己读得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鸟飞兔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灵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择,一是”马德保的话冥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用”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用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之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失悔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恶气说要进来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直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学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认识到钱的价值。以前小学里出游,总要带许多东西一点钱;现在学生已经懂得中国的政局稳定,绝无把人民币换成货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带一点东西许多钱。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经够了,手下留情的话还可以用剩~些。林父对钱怜惜,转而变成对旅游的痛恨。结果旅游业步出版业的后尘,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无一利,什么“浪荡公子的爱好”,“无聊者的选择”。钱虽说给了,林父对学校却十分不满,说毕业班的人还成天出去玩,无理何在。
周日早上,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天理虽然暂时木知道在哪里,但天气却似乎是受控在马德保的手中,晴空无云,一片碧蓝,好得可以引天文学家流口水。
林雨翔不爱天文,望着天没有流口水的义务;只是见到面包车,胃一阵抽搐。这才想到没吃早饭。他没有希特勒“一口气吞掉一个国家”的食量和利齿,不敢妄然打面包车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罗天诚要早饭。
罗天诚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给林雨翔。林雨翔觉得罗天诚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便问:“喂,小诚诚,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罗天诚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那你去过周庄吗?”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问一下罢了。周庄那里似乎有个……大责人,后来出钱建是修长城,被皇帝杀掉了。这个人脑子抽筋,空留一大笔钱,连花都没花就”
罗天诚叹道:“钱有什么意思。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语气里好像已经死过好几回。
林雨翔不比罗天诚死去活来,没机会爬出棺材看灰尘,说:“现在快乐一些就可以了。”
罗天诚解剖人性:“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马德保是大俗,但他们都是快乐的人,可你却半俗不雅,内心应该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内心感受,没有痛苦。说马德保快乐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飞机失事头上一个大洞死得比较不雅外,评上大雅是没有异议的;可林雨翔没有证据说明他不俗不雅,便问:“那你呢?”
罗天诚被自己的问题反呛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说话,由大雅变成大哑。
林雨翔的问题执意和罗天诚的回答不见不散,再问一声:“那你呢?”
罗天诚避不过,庄严地成为第四种存在形式,说:“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这些。”
林雨翔心里在恣声大笑,想这人装得像真的一样;脸上却跟他一起严肃,问:“你几岁了?”
“我比你大。相信吗,我留过一级。”
林雨翔暗吃一惊,想难怪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来乃是大笨。
“我得过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个学期的学。”
林雨翔心里猛地停住笑,想刚才吃了他一个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罗天诚淡淡说:“你怕了吧?人都是这样的,你怕了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里话和行动部署都被罗天诚说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说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证实他的正确,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证实他的错误。说:“肝炎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要阐明自己的凛然。恨不得要说“你肝没了我都不怕”,转念一想罗天诚肝没了自己的确不会害怕被染上,反会激起他的伤心,便改口说,“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亲凭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仆后继道:“我的爷爷也是肝炎呢!”说完发现牛皮吹歪了,爷爷无辜变成病魔。轻声订正:“也患过肝炎呢!”
“你没得吧?”
“没有。”
“以后会的。”罗天诚的经验之谈。
“嗜。”林雨翔装出悲怆。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吗”林雨翔说着屁股又哪一寸。
车到大观园旁淀山湖,车里的人兴奋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气和狭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创世第六天才赶到上海挖湖,无奈体力不支,象征性地凿几个洞来安民据说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带过来开上海人的眼界。淀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门的自然景观,它已经有资格让加拿大人尊称为“POd”了。一车人都向淀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过去了。车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脚癣,坑洼不断,一车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说去周庄的最好办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兴许是水面不会患脚癣,但潜台词肯定是陆路走不得。马德保是不听劝诫的人,情愿自己跳死或车子跳死也要坚持己见。跳到周庄,已近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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