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让我一番好找。”
林清静俯身,拨开巨石墓碑上遮掩的草木枝条,望着其上划痕累累的碑铭,面色怅然。
中年男人将环绕的枝桠尽数砍去,露出巨墓年久失修的真容。
晓日鸡鸣里,林清静倒一碗酒,半蹲在墓前,手腕一洒,尽数浇在了地上。
“师父,”
他抚着墓碑,噙了淡笑的声音轻柔而苦涩:“不孝徒回来看您来啦。”
他单手背着一名沉睡不醒的黑衣少年,那少年的头埋在他脖后,从他青丝中露出的熟透耳尖,以及搭在肩上的血红指尖可以看出,这少年的烧病入膏肓,脑子都快烤坏了。
然而,只有背着他的林清静才知道,自己的后背宛如贴着一块千年不化的古冰,寒意丝丝如针,冷得令人发指。
他抬手按在墓碑后的某个地方,顺势一推,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便从坟墓内传来,由远及近,奔雷似的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伴随着尘土纷扬洒下,林清静挥了挥呛鼻的黄雾,看见半个人那么高的墓碑摩擦着酸音沉到土下,取而代之的,是后方一条逐渐向下,深入至黑暗尽头的石板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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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里燃起一束火光,林清静一手要背着程时,只能将火折子暂时叼在嘴边,不知在这幽冷而漆黑的阶梯走了多远,又下到了多么深的地方,直到火折子燃尽,仍没有看见光亮或出口。
或许是不停跳跃的烁光晃到了眼,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被冷到了,程时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
他的体温分明比四周冷上百倍,一张口却呵出了不正常的白雾。
“师父,咱们这是在…地府么?”
程时的眼睛就算睁得开,此时也看不清楚了,这些日子里颠沛流离,带的草药早已根都不剩,寒毒从后颈的埋藏处上下开弓,背脊和脑袋都被侵蚀了大半,别说思考,就连四肢都像冻住了一样尽数僵硬,很难如臂使指地动弹一二。
用不了多久,就是一块真真正正的死冰了。
“是啊,”林清静呵出白气笑道,“走过前面这段路,你就能重新转世投胎了。”
程时的双耳像蒙上了一层膜似的,听声音翁里翁气。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并不害怕,不知怎的,鼻尖反而泛起了酸楚。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1……”
谁能得知,人生在世,不是噩梦一场?
谁能得知,身死之刻,不是梦醒之时?
谁又能得知,醒来之后,不会埋怨自己为何没早些死去,白白受苦一世?
程时等这一刻太久了,久到几乎失去了身边所有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与其活着连累别人,倒不如痛快点,就这么一了百了了。
可每当他麻木自己,麻木周围的一切时,总会想起撒泼耍皮的林清静,还有那个没入旷野沙漠中的少女身影,程时答应了他们要好好的,如今却食言了。
他轻轻勾起干涸的嘴角,哑着嗓子道:“师父,你放下我,回去吧。”
“放下,”林清静道,“放下你能爬过去吗,人家阎王爷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看到你也算是开了眼了,这同样都是王八,凭什么你不用背壳呢?”
程时被他逗笑了,但他笑不出来,因为攥紧手心的同时,心里也在想事,他要想的事太多太多了,多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垂着眸,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林清静才从背后听到一道喑哑至极的低语。
“那你说…我能见到我爹我娘吗?”
林清静一顿,听出来程时有些小心翼翼,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颇有些紧张和羞涩。
程时顿了顿,低道:“我还…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林清静心下微动,又微痛,只轻轻道:“他们不会想看到你这么早来的。”
说话间,转过几个弯,狭窄的小路倏地豁然开朗了,迎面见一片晕光,路途已尽,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山花,青绿的原野随风波动,一路上都是姹紫嫣红,和刚刚死气沉沉的墓穴一对比,宛如来到了另一个桃源世界。
几只金灿灿的菜花蝴蝶逆光飞舞在洞穴口,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停在二人指上,脸上,肩上。
经这夹杂着花香的春风一吹,程时紧闷的心稍微松开了些许,连带着惨白的脸也被暖阳映出了些血色。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只看得见那停在指上的小精灵正一张一合地扇动着翅膀,沐浴着阳光的模样朝气勃发。
程时古井般死寂无波的眼眸仿佛被这翅膀掠起了少许涟漪,他强打起精神,拼尽全力把手一抬,蝴蝶便展翅高飞,与它的同伴们欢笑打闹着,飞入了自己触及不到的青空下。
他的眸底泛起些神采,略感兴奋的心里只欣喜地想:它和我不一样,它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师父,让我自己走会儿吧。”
林清静将他放下来,程时一步一晃,毫无知觉的腿脚走得很慢,随着路途深入,花团锦簇越发热烈,周边蝴蝶也越来越多。
两人在花海中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一条清溪横断了花草,溪边坐落着三四座茅屋,栅栏内全是各色各样的草药。
“到了。”
林清静放开拉着程时的手,径直走到屋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清声道:“弟子林清静,拜见唐师兄。”
程时一瘸一拐地走到师父身边,比着样子抱拳,哑声道:“弟子程时,拜见师叔。”
过了一会儿,一名面容典雅的布衣道童从屋里走出,回礼说道:“请起,先生说他不医活人,二位请回罢。”
林清静知道规矩,除死之外的病症,都配不上让他出手,只巍巍不动,笑道:“烦请告诉你家先生,这便是两个死人。”
道童作礼回屋,如实相告。
很快,便听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连声讽笑道:“平时也不见你正经跪过,这会儿做什么样子?”
随着脚步渐近,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掀开,一位神清骨秀的中年人跨门而出,利利目光直射来人。
林清静敛着眸,轻道:“师兄好。”
那中年人长袖青衣,身上拂来淡淡药香之气,想必便是无妄生唐清晏,师父久别重逢的师兄了。
程时不知这位师叔和师父有什么瓜葛,只是看师父行礼,便跟着垂头,乖乖巧巧叫了声:“唐先生。”
唐清晏连一点余光都懒得施舍给程时,仿佛多看一下都是对自己眼睛的侮辱,一门心思只放在林清静身上,满不耐烦的目光一扫,停在了他虚掩在袖中的右手断面上。
他眼眸一眯,一句卡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冷哼道:“怎么,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起来吗?”
“自是不敢,”
林清静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伸来的手,撑着不稳的重心,一把拉起程时站了起来,抬眸和他对视,不卑不亢道:“师兄名门大派,岂可为我这等小厮脏了贵手。”
事实证明,哪怕是过了这么久,林清静还是不知道“求人”二字该怎么写才会好看。
唐清晏拂袖一笑,斜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
林清静:“这孩子的娘亲曾救我性命,如今身染寒毒,即将化冰,弟子恳请师兄垂怜,救他一救。”
唐清晏:“呵,你倒是义气,会作人情,那娘们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凭什么给他医治?”
他说的是“凭什么”,而不是“治不了”。
这话一出,林清静的心就放下了半成,他再次跪下扣礼,正色道:“弟子时日无多,最后见得师兄与师父一面,已是天大的荣幸,如果师兄答允,我不要你治,用我的来换他的,这样可成?”
程时原本要跟着他跪,一听这话顿觉不对,蹙眉抓住他。
林清静却罔若不知,只静静地望着唐清晏。
唐清晏冷笑道:“你时日无多?天底下时日无多的人多了去了,我难道去一个个实现他们的心愿?还用你的来换他的,自作多情,我何时说过要治你了,初一,给我送客。”
之前那名道童原本和师兄躲在门后偷偷看,被他一喊忙赶了出来,客气作礼道:“二位请回罢,别惹了先生不高兴,把命也搭上了。”
唐清晏一转身,准备眼不见心为净,一句宛如晴天霹雳的话却在这时,倏地从背后钻入耳中。
“这是怪婆婆下给程湘的毒,”林清静道,“你应该认得的。”
用得着他废话。
唐清晏第一眼看到程时那个死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怪婆婆的手笔,他在那老不死的手上吃过亏,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这种行走的毒瘤,走到哪儿把一家子人全部祸祸干净都不足为奇,唐清晏压根就不想知道这小孩有多么惨又是多么艰难,只当他运气好遇到了林清静这个老好人,林清静又碰巧认识自己罢了。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程湘”二字没有被曝出来之前。
林清静何等聪明,他这时提起程湘,摆明了这小孩和她有关联,不是血酒,就是血缘。
唐清晏停住了脚,阴气森森地转过脸来,指着程时道:“这孩子是谁?”
林清静凝望他,轻道:“师兄应已猜到了。”
唐清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微睁双目,一字一句道:“…原来当年从七大派手里救你出南湾的,是那个女人。”
他的音色陡然拔高,怒道:“你还有脸带她的贱种过来见师父!”
初一被他吼得一抖,连躲在门后的十五也禁不住缩了缩脑袋,他们从没见过一向调笑不羁的先生发这么大的火,心里嘭嘭直跳的同时,又对林清静的来历十分好奇,忍不住探头去看。
与伸长了脖子想听八卦的他们不同,程时这时已经完全傻了,不如说他和唐清晏一样,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热血全都一蜂窝地冲上了头顶,燥得他双耳嗡鸣作响,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望向林清静,难以置信地轻微蹙眉。
“师父,你在说什么…?”
林清静自从决定把他带来这里时起,就没奢求过唐清晏或者程时的原谅了,他眼也不转,只微侧过了脸,沉稳到极致的音色里毫无情愫:“我答应过她,你一定会死在我之后。”
程时一瞬红了眼眶,猛地甩开他手,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由于过于激动,他险些没站稳,踉跄几步才大喘着气停在了原处。
照往常,林清静早就过来拉住他滔滔不绝地啰嗦,程时也会开始白眼做嫌说师父大惊小怪,可现在,师徒俩一站一跪,冷漠得像是路人。
“你,你明明知道……”
程时呼吸不畅,整个没几两肉的胸腔都在颤抖。
他是不清楚师祖师叔是谁,也不明不与外界通人烟,门内一个前辈也无的逍遥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程湘的鼎鼎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这个臭名昭著的苗疆妖女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可她却像笼罩在整个武林上空百年之久了一样,先帝还在世的那个年代,朝廷兵马,武林世家,无一不是闻风丧胆,在她拜火教的统治下夹着尾巴过日子。
程时第一次听到此名,是给练功过于心急以至伤到自己的二师兄送药之时。
“这些年里,我每晚都魇到那些妖人,他们放火烧死了我一家老小,美其名曰是在助他们去往天庭,一想到他们还活着,我就寝食难安,夜不能寐,连做梦都梦到把程湘斩于剑下,碎尸万段……”
两个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人在屋内秉烛夜谈,方云子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师弟,耳尖却陡然一动,听到外头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
他凝眼一瞧,一个不大不小的脑袋探了出来,年仅九岁的程时脸上挂着忧愁,端着盘不太敢进来:“大师兄,二师兄好些了没?”
方云子撤去杀气,轻轻一笑道:“不就是软兵没玩好打了自己一顿么,有什么可叫唤的。”
手肘一捅齐云净,让他赶紧收拾一下,别把丧气带到小孩子身上。
齐云净抹了一把脸,转眸笑道:“外头霜露这么重,小师弟还过来了?”
方云子:“是啊,一冻就十天半个月的咳嗽,师父脑子有病吧,怎么想的。”
程时把檀木盘搁下,拢着双手想哈一口,手还没伸到,就被方云子拉过去过一下火,开始搓搓搓了。
“下回别听他的,”方云子嫌弃道,“多大个人了,还能死了不成?”
程时任凭他把自己的脸当面团揉,闭紧眼含糊笑道:“别这么说师父,是我自己要来的。”
方云子:“你自个什么毛病不知道么,你不懂事他也不懂事是罢?”
“可是,”
程时从方云子的揉捏里挤出一只眼来,低低道:“师父也跟我说,别的人就算了,我合该来看二师兄一眼的。”
此言一出,原本手脚利索给他擦脸的方云子不动了,他乌黑的眸子敛下去,在烛光中扫向了齐云净。
齐云净深呼着气没有说话,只淡淡地扫了程时一眼,当即翻身躺下,留下方云子和程时面面相觑。
“…我是不是不该来?”
程时有点局促,他生起病来麻烦得要死,都是师兄轮流照顾,会厌烦也是理所应当。
方云子瞧了他片刻,勾唇一笑,轻道:“别理他,不关你的事。”
当时程时不明白,可现在一想,这就跟癞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的了。
那样的眼神,和他在华青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方云子知道,齐文净知道,甚至连林清静都知道,他们所有人陪程时演了十几年的戏,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是,我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林清静道:“辽秦之祸是她,屠门燕山是她,毒害师父是她,救我出火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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