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柳梓唐打理好自己时杨菀之已经穿着官服坐在餐厅吃小笼包了。钱放在宅子里配的厨子是从扬州过来的,菜都是扬州口味。多年没吃家乡菜,习惯了西北的酸辣和西南的麻辣,再吃竟然觉出口里清淡了。塞了好几个小笼包下肚,喝了一碗甜豆浆,杨菀之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地起身:“走,点卯去。”
她和柳梓唐坐一辆马车,琮生驾车,焚琴不随她去应卯,杨菀之放她玩去了。到了官署,早有司簿候着。见到二人一道从马车上下来,司簿上前迎接道:“杨大人、柳大人,盼你们好久了!”
这司簿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胡子都没长齐,穿着一身地方官通用的褐色官服,毕恭毕敬地对二位官员行礼。杨菀之和柳梓唐也回礼。
司簿开口介绍道:“下官姓涂,是咱杭州府的司簿,窦大人已经在官署恭候二位多时,二位请随我来。”
一方风土有一方的特色,绵州的官署是一幢木构建筑,配合简单潦草的砖雕,黑、红二色漆,上加些许点金作为装饰;而杭州府的官署则很有江南特色,粉墙黛瓦,多砖石,就连立柱都是石雕的。杭州府的官署虽有带着牌坊的阔气的正门,但官员都从一侧山墙上开着的一扇侧门进出。侧门也是江南门楼的做法,乌色大漆的双扇门,青石门槛,抬头,牌匾上书“敬贤”二字。从侧门进,转头再看,门内的牌匾为“克己”。
涂司簿解释道:“咱杭州府的官署从小门出入已是自开国传下来的惯例,这牌匾也是咱辛周朝第一位杭州府的府尹陈公写下挂在这上面的。‘敬贤’二字意思是,只要你是有才之人,你从这个门进来,咱们官署的官员都会对你恭敬有加、以礼相待。‘克己’二字则是说,咱们身在官署内、穿着官服是官,出了这道门脱下官服还是官,要时刻记得克制自己的私欲,克己奉公,为杭州百姓做更多的事;也要能够拒绝诱惑,不食民脂民膏。”
“至于那道大门,只有每年祭祀潮神的时候会打开,再就是天子南巡。”
涂司簿说着引着二人向前。进了小门是个十步宽的院子,然后是个小小的过厅,过厅内放着一张小桌,有个门房正一板一眼地坐在那里,见到涂司簿起身问好。涂司簿对门房说:“这二位就是杨大人和柳大人,你且认着,勿要点错了。”
“草民见过二位大人。”
涂司簿从怀里摸出两枚腰牌递给杨菀之和柳梓唐,腰牌一早就做好了,是紫檀木雕刻的,上面写了二人的名字,背面还有“杭州府直隶官员”字样。腰牌描了金,还在下方雕了海水纹,名字上方则雕了一丛金桂作为装饰。涂司簿拿出自己的腰牌,指着过厅桌上一个做出很多格子的小木箱道:“这是我们官署点卯用的工具,每个格子上都有对应的名字,你们每日应卯,就将自己的腰牌放到对应的位置。每日卯时正会有天官来查,若是格子内没有腰牌,就要被记缺勤。寻常官员,府尹有任免权的,缺勤三次就会被革职。不过二位大人没有这个后顾之忧。散值以后也要记得拿走腰牌,不然会被天官找麻烦哦~”
柳梓唐找到他和杨菀之的格子,因为是新添上的,所以在盒子的最边上。二人将腰牌插进去,柳梓唐对杨菀之道:“这杭州府的官署还挺有规矩。”
他们在绵州的日子可谓忙碌又懒散,因为就住在官署的后院,也没什么缺勤、迟到之说,每日醒了就去公厨找公厨的大娘打两个包子,然后各司其职地干活。但杭州府的官署是不住人的。
“哦对了,我们官署每日酉时正落锁,所以建议二位大人到点就散值。”涂司簿提了一嘴,说的时候目光落在杨菀之的身上。
作为一个合格的司簿,早在这二位官员来之前他就已经托人四处去打听了这二位的风评和习惯。要说这杨大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巴不得住在公案前。他们杭州府可不鼓励这种风气。
知道涂司簿在点她,杨菀之应了一声。三人继续向前。过厅之后是一条花径,花径两侧有好几扇门,通向不同的院子,都有门牌指示,一目了然。左侧是各个部门的办公场所,右侧是官署的主殿和府尹的会客、办公所。
涂司簿要带着二人去见窦涟,自然要往右拐,不过他还是先顿了顿脚步,指着花径随后的那个院子道:“那里是咱们的公厨,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中午窦大人会带二位一起来用午膳,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先让二位大人认个门。咱们只管午饭的,所以二位大人到点了记得及时回家吃饭。”
不能内卷同僚的事情需要反复强调。
“知道了。”
此时的柳梓唐还在想,绵州虽然穷,但公厨好歹是管三餐的;杭州的官署看着比绵州大了几倍,却只管一顿饭,看来杭州的钱袋子比绵州还吃紧。只是这个想法只维持到了中午饭,柳梓唐才知道,原来是杭州府的公厨实在是太过难吃,吃得官员怨声载道,还不如回家自己做饭。
当然,这是后话。
穿过院子的侧门,南侧是一间阔气的堂屋,那是会客厅,连接着官署的正院。北侧则是一排低矮的厢房,最中间的那一间就是窦涟的办公所。涂司簿引着二人进院子时窦涟正好从门内出来,见到杨柳二人,愣了一下,旋即道:“我还说怎么还不来,想着出来看一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带着二位大人认了一下院子。”涂司簿解释道。
这是杨菀之、柳梓唐和窦涟的第一次见面。
窦涟今年五十三岁,穿着一身绀色的官服,官服上绣金线祥云纹补子。她一丝不苟地戴着官帽,露出的鬓角乌丝夹着些许白发,见到二位后辈,她也有礼有节地行了同僚之礼。
她的眉眼与窦漪生得极像,只是窦漪胖些,窦涟却瘦得近乎脱相。杨柳二人走近时,柳梓唐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道。窦涟作为窦章的女儿,柳梓唐是当唤一声师叔的,因此见礼之后,柳梓唐问道:“师叔可是身体抱恙?”
窦涟哈哈一笑:“你鼻子倒是灵,是闻见我身上的药味儿了吧?我们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上了年纪了,总会有调理身体的需要。不过是喝些养身体的中药罢了。”
杨菀之素来心大,只是口直道:“初见窦大人,见大人身体如此单薄,实在让人忧心。”
而柳梓唐心却细,见到涂司簿微微拧了拧眉,眼中担忧更甚。但窦涟不说,他也不便再问,只是心里默默记下了。
“很多次听阿漪和阿冰提起你们,今日一见果然如他们所言那般优秀。”窦涟上前亲昵地拍了拍杨菀之的后背,“进来坐,我给你们倒杯茶先。今日还有个从洛阳水利司调来的人,也是圣人指派的,这次会作为咱们杭州水利司的虞曹一起协助我们。她昨日刚到余杭,过来还要些时间。正好,我也想多了解了解你们。”
她温柔的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杨菀之感觉自己好像又见到了公孙冰。
她们有种十分相似的慈悲,目光中总是透着坚定的怜爱,只是不同的是,窦涟的眼神更加锐利。因为衰老和消瘦,她的眼皮有些垂了下来。她不似公孙冰那样,总是保持着外表的端庄美貌,但举手投足之间又是另一种气势,好像在她心里有一根竹节。
两人在窦涟的对面坐下,窦涟开口问道:“你们没有事先找我来安排官邸,昨夜是在哪里落脚的?”
“抱月茶社的钱东家与我们是同乡,圣人托他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柳梓唐回道。
“看来圣人很重视这位钱东家。”窦涟敏锐地从柳梓唐的措辞中嗅到了一些信息,不是命令,是托请,说明钱放与辛温平关系匪浅,“听闻如今的钱贵君是他的堂弟。”
“钱家在我们姊妹一无所有的时候给过我们很大的帮扶,钱东家的生意,圣人也有参与。”杨菀之解释道。
窦涟点了点头。钱放作为皇商,在杭州行动了这么多年,窦涟早就对他有所关注。今日也算是对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辛周如今虽然抬高了商人的地位,但对商人却是施行重税的。钱放的身份更不能偷减税款。商人要想逃避徭役,就得将当年所得盈利的十分之三或者等价值的物品上交给地官。抱月茶社每年都会给杭州官署上交一大笔银子,还有进贡到宫中的茶叶自然也是抱月茶社一应承担。
窦涟对二人道:“官商之间因故有私交也是常理之事,不过要切记公事公办。”
看来窦涟早就知道二人是住在了茶社的宅院,这是在敲打他们呢。今日从涂司簿带着进门,就一直在给两位官员立规矩,杭州府官署确实与绵州大不相同。
杨柳二人自然是齐声应下。
“你们可能觉得我这官署的规矩多,”窦涟也能看出二人脸上有些紧绷的神色,“但是我敢说,放眼江南道乃至全辛周,我手下的官署是做事效率最高的。你们刚来是会有些不习惯,但也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只要没有原则上的错误,我这里对同僚的容错率还是很高的。”
见两位青年人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头喝茶,窦涟的语气也柔和了些:“在杭州府可吃得习惯?”
“和维扬县没有太大不同,自是习惯的。”柳梓唐答道。
之后,三人又聊了些在绵州的事情,主要是窦涟问了些绵州的官署在管理上的章程和二人在绵州的政绩。一壶茶喝完,窦涟已经对这二人有了初步的了解。
其实她的哥哥对杨菀之此人的评价一直很高,但窦涟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比起旁人口中的评价,还是眼见为实。今日一见,只觉得这二位青年倒是互补:柳梓唐在对人的事情上很是细致,讲话也温文妥帖,倒像是阿冰会教出来的学生,也有一些不错的洞见,但却需要一个主心骨;杨菀之性子直,有些内向,对外界的一些事情不甚敏感,思维散漫,但很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很强的信念感。如此看来,也不怪圣人要她二人一起来了。
喝完茶,窦涟看了一眼一旁的更漏,估摸着那虞曹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便让涂司簿带着二人去各自的院子里了。这次,冬官署和地官署可不再是对门。地官署就在窦涟所在的这个院子旁边,冬官署却是最靠门的那个院子。据涂司簿说,因为冬官署有时候会搬一些大物件进来,那个院子刚好有个后门临着另一条街,和营造司很近,方便冬官和物件进出。
不过柳梓唐想的却是,冬官署离公厨这么远,菀菀又要因为觉得走过去浪费时间不吃饭了。毕竟她也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肩负督促杨大人吃饭重任的柳梓唐也有自己的使命感。
在二人来之前,杭州的司徒使之责是由窦涟兼管,而司空使则是由司马使代管的。今日夏官出去巡城了,杨菀之要等司马使武大人回来才能交接。杨菀之在冬官署见过几个同僚:营造司的工曹和司簿、冬官署的两个负责日常核对图纸的冬官侍郎、水利司现在的虞曹,还有司农卿。因为杭州府没有什么矿产,因此未设置冶矿司,官府的铸造由营造司和夏官署的冶兵部共同承担。
见到几个新的同僚,杨菀之也略微了解了一下武大人其人。此人姓武名约,父亲是个石匠,应征入伍前也是一把好手;后来在朔方军,从小兵做起,慢慢开始掌管军械,又立了些战功,在官场几经浮沉,来到了杭州府。但武大人毕竟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冬官的知识,只是像将军指挥队伍一样给出方针,主要还是靠两位冬官侍郎。此次窦涟治水决心很大,才请求圣人下派冬官前来杭州。
正聊着,就听涂司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冬官署了。”
虞曹闻声起身道:“当是那位新人来了。”
一众工官都向门外望去,在看到来人时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就连杨菀之也瞪大了眼睛。
却听那来者向着杨菀之恭敬一拜:“杨司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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