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领功劳绝不是矫情,功劳这东西李素并不反对,尤其是自己的孩子马上要出生,就算为了给后代留点家产和恩荫,这份功劳也实在没理由拒绝。
但李素终归对这次东征抱着悲观态度,他不认为攻下辽东城就算大功告成,只是攻下了一座城池而已,离征服整个国家还远着呢,更何况仅仅一座城池便令唐军损失了好几万人马,未来如何真不好说。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大胜之后或许会有大败,这份功劳领受了,将来看起来更像个极具讽刺的笑话,所以李素真心不想领这份功劳。
当然,这些想法大逆不道,打死李素也不敢说出口。
庆功宴的气氛热烈且喧闹,宴席上处处欢声笑语,一反这些天战事不顺伤亡巨大的颓势。
君臣皆未饮酒,可瞧他们的模样分明已有了几分醉意,看来这座辽东城的分量在君臣心中压得很重,尤其是前日牛进达所部中伏,辽东城平添十万守军,君臣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若无震天雷一物,恐怕这座十万守军的城池不可能在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不论震天雷将来在战场发挥的作用如何有限,至少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立下了大功,不但大大减少了唐军将士的伤亡,最重要的是为征服高句丽这个国家节省了时间。
烤全羊的味道很不错,眼尖的李素赫然发现几名负责烧烤的禁卫给全羊外皮上涂的不是大唐盛行的蜂蜜,而是撒上小茴香,细盐和香油,这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暗暗咬了咬牙,李素没好气地悄悄白了李世民一眼。
赤.裸裸的抄袭!而且抄袭的人还是当今天子,官司都没处打。
李世民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李素悄悄鄙视,此刻他的兴致很高昂,攻下辽东城令整场战争的棋盘徒然间活了,所以他的心情很不错,就连吃起烤羊肉也丝毫不顾君王仪态,吃得满嘴流油,并且恬不知耻地吹嘘着自己最近偶创一种新的烤全羊的方法,味道可口不油腻,实在是人间美味,然后得意洋洋地收获众将一片夸赞声,气得一旁的李素逆血翻腾,二佛升天,三佛出世……
君臣酣畅朵颐之时,斥候不停在帅帐外禀奏最新军情。
王师已破瓮城,斩首四千余,降者两万余。王师已破内城,斩首六千余,降者四万余,王师入内城受阻,敌军正于街巷节节抵抗,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绩亲率王师击之,王师化整为零,依托街巷步步为战,并下令纵火焚城,逼使敌军正面迎战,斩敌首三千余,杀平民两千余,降者不知其数……
一份份透着血腥味的战报走马观花一般不停呈递李世民的帅帐内。帐内君臣神情丝毫不变,心情似乎更好了,大笑声此起彼伏不曾断过。
李素此刻的心情无悲亦无喜,他知道辽东城内的高丽军民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大军碾压过后还能剩下什么?一片焦土残垣,一地血泊尸首而已。
帅帐内笑得最大声的便是程咬金,程咬金是个性格外放的人,喜怒皆浮于脸上,前几日战事不利时,愁眉苦脸叹气最大声的也是他。
“陛下,王师今夜必能肃清辽东城,从此辽东以西方圆数百里可入我大唐版图矣,臣为陛下贺!”
有了程咬金带头,帐内众将顿时一片贺喜声,李世民笑得合不陇腿,仰头豪迈大笑,极尽睥睨天下之态。
待帐内稍微平静后,程咬金又道:“陛下,此时此刻,辽东城已是大唐掌中之物,咱们可以商议王师下一步的行止了。”
李世民脸上笑意未减,环视众将道:“知节所言有理,辽东既克,下一步便该放眼高句丽全境了,我王师是北上还是南下,抑或直取都城平壤,众卿心中可有计较?”
帐内忽然静了下来,这是个很大的话题,谁也不会贸然开口,众将拧起了眉头,纷纷陷入沉思之中。
人群里,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冷,拢在袖中的双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辽东城攻下了,以伤亡数万人的代价,原以为李世民会吸取教训,谨慎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可李素没想到李世民仍然一意孤行,继续不屈不挠地犯错。
是的,下一步不论北上还是南下,李世民都犯下了错,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话里的意思仍旧没有丝毫分兵而进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将近三十万大军捆绑在一起,以人多势众的绝对优势来成全李世民个人的盖世功勋。
牛进达遇伏而战损两万多将士的教训,似乎并没有刺痛李世民,它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偶然发生的小事故,在整场战争里并不具有任何预兆性和代表性,大军攻克辽东后,无论北上或是南下,李世民绝不会分出一兵一卒。
李世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对三军将士来说将会是怎样的噩运,原本牛进达大败后开始正视高句丽这个对手,如今随着辽东城被攻克,李世民的信心再次膨胀,终于又犯下了轻视敌人的老毛病。
满腹愤懑,满腹忠言,李素很想说,可是不能说,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他,当一位信心正在膨胀的帝王想要做任何事时,是不可能听进旁人的建议的,旁人说得多了,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此刻李世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反而沾沾自喜,觉得平灭高句丽指日可待,再加上众将此时也是心气颇高,斗志高昂,帐内君臣似乎都不把高句丽放在眼里了。
众将沉思下一步的进军方向时,李世民扭过头望着李素,笑道:“子正少年成名,智谋才略傲于当世,不知子正腹中可有良谋?”
李素暗叹了口气,本来不打算说话的,既然被点了名,那还是说吧,惹祸上身也顾不得了,至少自己该为无辜的三军将士说点什么,为他们挣一回命。
“陛下,臣以为攻克辽东后,我王师将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休息整顿,恢复军心。”李素垂头道。
李世民眉梢一挑:“恢复军心?看来子正用兵已得其舅之精髓,当真是谨慎得很啊,哈哈,虽说牛进达所部小败,战损两万余,此败影响了军心,但也不会太严重,子正多虑了,今日攻克辽东城,朕以为军心已在瞬间恢复,子正啊,今日帐内皆是领兵多年的老将,如何整顿军心,他们比你更懂,若子正还不放心,朕正好趁此机会宣布一件事……”
神情徒然一肃,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杀气,环视众将冷冷道:“君无戏言,当初朕说过,攻克辽东城后,可允三军将士屠城三日,嗯,便从今夜子时开始吧。”
众将一愣,接着纷纷欣然应命。
李世民转头看着李素,笑眯眯地道:“屠城三日,犒赏三军,三日之后,子正觉得军心可用否?”
“屠城三日”,简单四个字,却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所谓“屠城”,当然不是针对敌军将士,而是针对全城的百姓,所有住在辽东城的百姓全部无差别对待,男人被杀,女人被***,财物被抢掠,房屋被焚毁,三日之后,这座城将会变成一座死城,连一条活着的狗都看不到。
李素只觉遍体生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敌我不共戴天,非我族类,皆可诛戮,作为大唐权贵,李素有什么立场为高句丽的百姓说什么?但凡张嘴劝一句,立场便有问题了。
李素只好苦笑。
对寻常将士来说,屠城正是提升军心的绝佳方法,大家都是战阵之上玩命的人,自己不要命,当然更不会在乎敌方百姓的命,杀人与杀猪没什么区别,反而能获得极大的快感,舒缓身心压力,所以屠城自古有之,其目的不仅仅是报复敌人,还能提升己方将士的军心,发泄将士们在战场上积累的压抑情绪,何乐而不为?
“臣……无话可说。”李素只能选择如此回答。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军心已定,子正不妨说说下一步如何行止。”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李素一人身上,包括魏王李泰。
李素很清楚李世民的问题并非出自真心,事实上下一步如何行止想必李世民心中早有了主意,今日在帅帐内问他不过是故作圣君姿态,以示广纳良谏的帝王胸怀而已。
尽管清楚李世民的用心,李素还是决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因为他发现如今在这个大营内,自己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而李世民,也越来越耳背了。
沉吟片刻,李素咬了咬牙,道:“陛下,王师伐远,疲而奔行,是为兵家之忌也,若大军仍集结一股,共进同退,其结果无非两种,一曰大胜,二曰大败,所以,臣还是当初的想法,攻克辽东城之后,我军应当分兵而击,一支北上而拒靺鞨,以断高句丽有可能存在的援军,一支南下以攻安市,建安,一支东进直取平壤,分兵而击,可分担此战风险,就算有一两支偏师战事不利,至少能保证一处是大胜,此战便不算败,若三支皆有建树,则高句丽全境大半入我大唐手中,到了那时,我大唐才算是真正掌握了主动,高句丽这个国家也等于被我们平了大半,灭国指日可待。”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然后沉默不语。
程咬金不停地瞪着李素,给他使眼色,李素浑然未觉,只是盯着李世民的脸。
不知为何,帐内竟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中。
良久,魏王李泰的冷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分兵之策我父皇早已否之,李县公此时又复提起,真是念念不忘啊……”
李素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此为臣道,陛下否我一次,难道我便不能再谏?只要我认为是正确的,纵谏千次又何妨?魏王殿下,帅帐内一言可定千万将士生死,不可意气之争,还请殿下自律。”
李泰闻言一滞,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向来温文内敛的李素,没想到今日言辞竟露出如此逼人的锋芒,打了李泰一个措手不及,帐内众将也纷纷诧异地看着他。
李泰怔忪片刻,接着冷笑道:“你认为是正确的,便一定是正确的?帅帐内君臣皆是领兵多年的主帅和将军,若论阅历经验,任何人都比你强许多,你的意思莫非他们都错了,唯独你才是对的?”
李素平静地道:“经验丰富不等于永不犯错,陛下也曾经说过自己经常犯错,所以才需要魏征这样的谏臣不时提醒自己的错失,今日既然陛下垂问,作为臣子,我当然要尽臣道,至于我所谏正确与否,那是陛下需要衡量考虑的,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数十万兵马本已是占尽了优势,但这数十万人必须尽其用,若只是将他们集结于一处同进同退,或许看起来人多势众,然而一旦中了敌人的圈套伏击,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牛进达将军前日所遇便是前车之鉴,陛下若仍坚持不纳臣之谏,臣自然无话可说,倒是魏王殿下,你既然知道这里是帅帐,当知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军中无戏言,若是因为你的阻挠反对,而令三军将士真的中了伏击,这个责任谁来负?殿下可担当得起么?”
李泰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发怒,然而见帐内君臣神情各异,李泰心中一惊,急忙住嘴不语,生生忍下了这口恶气。
李世民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眼,忽然笑道:“如今倒是难得见到子正锋芒毕露之时了,明明才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整日活得滑不留手,像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一般,可见子正此谏真正是用了心的。”
李素躬身行礼:“臣请陛下纳谏。”
李世民笑容渐敛,缓缓摇头:“忠心可嘉,但是,谏……不可纳。在朕看来,分兵之险尤甚,不可取也。”
李素苦笑两声,沉默许久,又道:“若陛下能信臣,能否予臣一万兵马?臣独领一军,另辟一径,为陛下左右策应,以防万一,请陛下允准。”
李世民皱起了眉,攻克辽东城的喜悦心情此刻被李素破坏殆尽,于是语气也不怎么好了。
“子正,尔何以断定朕若不分兵必败?辽东城刚刚攻克,辽东之后,高句丽千里沃土一马平川,我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何来败迹?臣子上谏朕本欣之,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慢我军心,子正你究竟何意?”
李素叹道:“陛下,臣刚才说过,臣只是尽臣子之道而已,数十万条性命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既然一意孤行,臣只想多挽救几条性命……”
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了,李世民眼中已冒出了怒火,眼看就要发怒。
一旁的程咬金急忙打圆场:“哈哈,子正年纪尚轻,说话急躁一些也是难免,俺老程年轻时脾气比他还急呢,陛下莫与小娃娃计较,觉得此谏不可纳,就别搭理他便是,陛下,咱们吃肉,静候辽东大捷佳音,哎呀,这时候要是能喝酒该多好,勾得俺老程酒瘾上来了……”
一番插科打诨,帐内紧张的气氛终于稍见缓和。
李世民展颜一笑,瞪了程咬金一眼,笑骂道:“老货嘴里就惦记那点黄汤马尿,早晚醉死的下场,滚远!”
气氛缓和了,但李素明白,刚才自己所提的建议再次被否决,李世民不会认同自己的建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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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内气氛仍然热烈,君臣一边围着烤炉吃肉,一边等候李绩全面攻克辽东的大捷战报。
没人注意时,李素悄悄走出了帅帐。
帐外寒风凛冽,李素走出帅帐便生生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幕下,一片片鹅毛大雪飘落,地上已铺满了一层白色的雪,再望向辽东城方向,城内仍是火光冲天,半座城池似乎都已被焚毁,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李素缓缓朝自己的营房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一直在外等候的方老五和薛仁贵,二人迎上前,方老五将一张厚厚的熊皮大氅盖在李素的肩头,李素感激地朝他一笑,随即用熊皮裹紧了身子,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
薛仁贵显然不是侍候人的主儿,一点都没有眼力见,反而盯着李素问道:“公爷刚从帅帐出来,陛下可有说过大军下一步如何行止?”
李素停下脚步,沉默地叹了口气。
见李素神情阴郁,薛仁贵顿时明白了几分,神情不由愤恨起来,扭头望向帅帐方向,咬牙道:“大捷之中,大败隐伏,陛下何故不纳良谏?”
李素黯然叹道:“薛仁贵,我已尽力了……”
薛仁贵看着李素,深深地道:“公爷受委屈了……”
李素扭头看着帅帐方向,喃喃道:“千年之后,史书将如何记载今日这一战?而我,会不会也将留下千古骂名?或许……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此,则是三军将士之大幸,我纵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但愿……我是错的。”
薛仁贵朝李素长施一礼,道:“小人愿与公爷共荣辱。”
拍了拍薛仁贵的肩,李素强笑道:“下雪了,走吧,回营房,有个人我必须见一见,今日辽东城破,我想知道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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