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雨点乘着江风,不再密集的砸在甲板上。
裴植跟老爷子一上船,就跟这位姓齐的水师统领交流了一番信息。
这艘战船在行进的时候又回到了领头的位置,其他人都在船舱里休息,但陈松意没有。
看着浑浊的江水翻起浪花,她站在斜风细雨之中,见到前方遥遥地出现了那段山崖交错、坍塌堵塞的水道。
没了密集的雨幕遮眼,陈松意很快就看清了他们是怎么从这里通过的。
他们没有疏通,直接粗暴的开了几炮,把堵塞水道的山体轰掉了。
山崖上仍然残留着炮弹轰击过的痕迹,原本狭窄的水道变得更宽阔了几分。
风吹动她身上的衣裙,陈松意不由得想道:“难怪来得这么快。”
看她站在这里,没有撑伞,身上的衣衫又单薄,旁边的将士有些想开口提醒让她回去,但又不好意思。
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站在细雨之中,黑发被沾湿,连睫毛都仿佛沾着细小的雨雾。
那双带着江南女子柔婉气息的眼睛映出风雨,仿佛都让这枯燥的雨景变得动人了起来。
年轻的将士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江南女子,此刻不免又想起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想到那个同样出身江南、历经磨难却不屈服的奇女子,他忍不住想道:“江南的姑娘都这般不一样吗?”
在他思绪发散的时候,陈松意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回过头来,目光正好跟这个年轻人撞上。
她没有避开,对方一愣,随即微红了脸。
他这个样子,让陈松意想起自己带出来的兵。
他们大多都很年轻,当意识到少将军是女子的时候,对视间都会先移开目光。
她想了想,主动开口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付大人怎么会调了京城的水师过来?”
见她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话,年轻的将士又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论起来,陈松意问的这些也不是什么密辛,可要在战船上对无关人士谈及,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青年为难的样子落在陈松意眼里,她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于是又道,“我是裴军师的幕僚,在他手下主要负责观测天象。”——不算闲杂人等。
“不错。”
甲板上,裴植的声音传来,略带着点笑意。
陈松意转头看去,就见他从船舱中撑着一把伞出来了。
俊美军师,蓝衫纸伞,在烟雨与江景中缓步走来,越发的风流不羁。
刚才她一走,齐统领也出去了,裴植立刻就被游天抓住扎了针。
争分夺秒扎完以后,游神医就把他给赶了出来,现在里面在被治疗的换成了潘老爷子。
得到裴植的背书,年轻的将士有些惊异地接受了陈松意也是军中人士。
他组织了一下语句,就说起了京中这些日子的动静。
听到有三义帮的人逃出了包围圈,从江南把罪证带了出去,陈松意轻轻点头。
她想象得出,要在阎修的封锁之下做到这样,需要付出多少人命,多大代价。
当听到他们没有逃过追杀,最终是一个那晚从红袖招逃出去,已经在京郊隐姓埋名生活下来的姑娘接力时,她又想起了颜清,想起了那些红袖招的姑娘。
青年还提及了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
书院第一人之作,传播之广,就连他们在军中都听到了。
只是听他复述了寥寥几句,裴植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坚韧的女子形象。
他明白写祭文者的用心,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真奇女子也。”
至于陈松意,也不由得被唤起了关于谢长卿的记忆。
想起风珉对这个知己好友的信任,再想到当初只因自己跟谢长卿有婚约,他就愿意不远千里送自己回江南,就足以体现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同样的人。
听到余娘是逃去书院,才被两人救下,又送她去见了付大人,付大人带着他们连夜进宫,据理力争,才得到了钦差之位,用兵符调动了京城水师,陈松意跟裴植都感到整件事真是一波三折。
江南跟京城的信息完全不通,联系起他们的就只有陈松意临时交给颜清的锦囊信物。
这当中不管是哪个环节没有对上,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旁人只感慨苍天有眼,没有让黑暗彻底笼罩四野。
陈松意却想到自己埋下的火种,这么快就燃烧了起来,照亮了黑暗一角,就感到振奋。
只不过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黑暗中还有着蛰伏的野兽,想要狩猎举着火把照亮长夜的先行者。
年轻的将士说完,见裴植撑着伞,将少女拢在了伞下,两人并肩而立,于是默默地退开。
战船经过了原本交错的山崖,离开了这段不再阻塞的水道,陈松意才开口道:“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裴植撑着伞,胸前的两缕白发在风中拂动。
他转头,见她望着烟雨笼罩的江面,目光有些出神,“虽然抓住了阎修,但我总觉得他身后还有人……那人才是难以对付的。”
对阎修销声匿迹许久,摇身一变就成了桓瑾的左臂右膀,裴植也觉得事有蹊跷。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跟付大人会合,保证他的安全。
他问:“你觉得到了州府,那人会出现吗?”
陈松意停顿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这也是一种感觉。
所以一切还是等赶到州府,见了付大人再从长计议吧。
第78章 第二更
江河浊浪翻滚。
钦差座船在进入连日暴雨的江南地界后,虽然不像水师战船一样全速行进,但也几乎没有停留。
钦差南下,各处早已收到风声,沿途都有官员前来相迎,可是却没有一个碰到付鼎臣的面。
他们站在岸上,看着钦差船队疾行而去,转瞬间就只留下几道影子。
一位跟当朝首辅刘相同宗的知县站在自己的地界,在雨中放下朝付大人的船遥遥行礼的手,喃喃道:“此次江南之变引来了枢密使大人,他与桓总督两位巨擘碰撞,掀起的风浪只怕会波及整个江南……”
听到他的话,在旁为他撑伞的师爷抖了抖,雨点落在刘知县的肩膀上,换来他的一瞥,“你抖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现在不想出错,就赶紧去加固堤坝,把有灾情的地方处理妥当,才不会被清算进去。
钦差座船上,付鼎臣坐在桌前,透过窗户看着江水滔滔,拍击河岸。
这条运河养活了很多人,但一旦有水患,这些靠它生活的人,生活也会被它摧毁。
一路过来,他们在船上看到了很多水灾过后的景象。
有些地方哪怕堤坝已经重新修建加固,将洪水挡回去,可是被摧毁的良田与宅地却无法恢复。
那些因洪水退去而回到自己的宅地原址,为眼前的狼藉而跌坐在地上的灾民两眼无神,面露绝望。
他们并没有因为洪水休止就回到原本的生活,脸上的绝望叫人不忍。
付鼎臣年轻时,也曾在各地辗转任职,处理过很多灾情。
他深知毁灭只需要一瞬间,重建却不知要多少年,哪怕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再见时却依然还是不忍。
连他都如此,就更别提是初次见到民众惨状的风珉了。
一路过来,风珉好几次都想下船,最后又都强忍住。
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们就要一直停。
停得越久,事情的变数就越多。
唯有把问题从源头解决了,借着这次机会整顿了江南,肃清官场,由朝中委任可堪重任的大员取代桓瑾,让他去支持真正会治水的人才来治理,一切才会结束。
站在船头的风珉结束了沉思,带着一身水汽从船舱外回来。
一进船舱,他就对付鼎臣说道:“雨势变小了。”
从入江南以来就成倾盆之势的暴雨,今日终于开始有了要过去的征兆。
他回到桌前坐下,付鼎臣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州府也快到了。”
风珉拿起茶杯,心中默默计算,以他们的速度都快要抵达目的地了,京城水师的战船在江面上行驶起来更快,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漕帮总舵,把那里严密保护起来了。
“小侯爷不必过于歉疚自责。”付鼎臣观他神色,开导了一句,“我们这一路不停靠,不上岸,灾情跟灾民反而更容易得到妥善的处置。”
钦差南下,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过门不入,这些地方官员自然更加惴惴不安。
为了避免治灾不力,被南下的钦差一并报上去,他们必定更加用心。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在路上耽搁,又提升了地方行动的效率,可以说是一石二鸟。
听到付鼎臣的话,风珉抬起头来,深深感慨于他对人心的把握之准。
可却见到宽慰自己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得色,反而伸手在胸口的位置轻轻触碰。
风珉的目光落在上面,知道那里放着的是在云山县的时候,少女代替她的师父交给付大人的锦囊,而里面装着的是几个名字。
照她的说法,这是她师父所算出的、付公这一生该收的学生。
虽然付鼎臣一路上没有停下去赈灾,也没有去管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但他在船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如何治理江南的水患,让运河变得无害。
人力有时尽,付鼎臣虽涉猎甚广,但却不懂治水。
他在想,不知自己未来的这几个学生里,有没有一个是擅长治水的人才。
这样一来,身为座师,他在朝中便可以为这个学生铺路,送他来江南一展拳脚。
或许十数年之后,江南就不必再受水患侵扰。
在变得细密起来的烟雨中,自京城来的钦差一行终于抵达了州府地界。
听见外面的人来传话很快要到岸,钱忠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上岸了。”
作为副使,他独自居住在后面这艘船上,有自己的人跟护卫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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