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辟疆冲出两步,想要反驳并不是如此,殿下并没有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而站在萧应离身边,看尽了张军龙的表现的陈松意已经反身对旁边的常衍低声吩咐了一句,回正了身体看向已经接受了失败事实却还不服的张军龙,开口道:“张家还是张家。”
张军龙调转目光,从花白的眉毛底下看向她。
方才他看到陈松意的时候,就认出了这是那个在山谷出口一刀拦下他们的高手,此刻又站得离厉王这么近,定然是他器重的左臂右膀,只不过一直没能把人跟厉王身边的人物对上。
此刻听见她没有掩饰的声音,竟然是个女子,张军龙终于意识到她是什么人了——
传闻中的永安侯,麒麟先生的弟子,这一整年在江南跟京都掀起了偌大风浪的人物。
难怪,难怪会有这样惊人的武力,还有那般惊人的谋算。
一个裴植就已经让整个边关逃不出他的谋算,再加上一个永安侯,隔空联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逃他们设下的局。
这一刻,对自己的落败,张军龙又认了几分。
萧家小儿身边总是能吸引到这样的人来为他效忠,自己所差的大概就是这一点。
从头到尾都在观察他的陈松意对他心中所想一清二楚,但暂时没有出声,方才她让常衍出去寻张少夫人,应该快来了。
被包围的院子外,张少夫人远远站着,心完全牵系在这一方院中。
丈夫和公爹在里头,即将迎来命运的决断,身为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她此时自然不可能坐得住,只是院子内外都被重重包围,她不能进去。
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见到一人从院子里出来,目光在四下一扫,锁定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朝这边走来。
张少夫人心中一跳,也离开了自己丫鬟的搀扶,下意识地主动迎上前去。
里面是结束了……还是如何?
她还没组织好语句问出口,出来找她的常衍就对她说道:“永安侯请少夫人进去。”
听到是永安侯让自己进去,张少夫人立刻应好,而她身后的两个大丫鬟也本能地想跟上,张少夫人却摆了摆手,让二人留下,自己跟着常衍穿过重重包围,进入了院中。
一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她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厉王殿下跟对面的公爹与夫君。
不知自己被叫进来是要做什么,张少夫人本能地停下脚步。
见人已齐,陈松意再次开了口,对着张军龙道:“过去数月,张大将军所作所为皆是受无垢教的妖术所操控。在回到凤临城中后,身上中的术已经解除,全因无垢教的妖人已经被全数诛灭。”
全数诛灭。
张军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被术控制是借口,可全数诛灭不是。
可笑在回来的路上他还想着阎修死了,自己需要亲自去无垢教的地盘跟无垢圣母交涉,请她援助,不想那边却是已经被先一步清除了干净。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什么叫满盘皆输,从头到尾他都已经被堵死了所有的后路,没有翻身的机会。
整个院子里就连风声都沉默了,只有少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后,你将写有罪责的自白和将军授印都交给了自己的独子,把家主之位和手中兵权也传给了他,希望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赎罪自尽。”
张辟疆紧握的双拳颤抖着,不忍去看父亲的反应,咬着牙别开了眼。
“那些背靠草原王庭的国师,掌握了道术的妖人想要在边关作乱,普通人是挡不住的,大将军既已用性命赎罪,殿下就不会怪责到张家身上。”
陈松意盯着张军龙,“此事盖棺定论,经过就是如此。而龙盘虎踞两座城所知细节则是少将军为争位引来了我,你最终不敌落败,换了他上位。”
“众说纷纭掩盖之下,真相究竟是如何,不会有真正定论。”
这是留给张军龙的遮羞布,真正将他做的事情抹去痕迹,将他从其中摘得干净,确保边关不会因他的生死而横生波澜。
哪怕是张军龙,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心中的情绪也复杂起来。
他终于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又转回来,看向萧应离。
这年轻的王者到了此刻看他的目光依然如常,没有因为他接受落败跟他赐予的慈悲,而显出高高在上的、让人难以承受的怜悯来。
若是要说,那双眼睛里只有惋惜,只有没和这位大将军共征草原,就要看他死在这里的惋惜。
张军龙沉默许久之后,最终叹了一口气,真正没有了不服。
他开口道:“多谢殿下,我心服口服。”
知他真正接受了这番安排,张辟疆的心放松了几分,但又生出几分空落来。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再次看向了永安侯,忽然开口道:“我知永安侯会看人,高人入局,扰乱命数,所以老夫是真的没有这个命数坐上元帅之位?”
如果边关没有他们插手,结果是否又会不同?
陈松意没有立时答他,此刻道人布下的一局将破,气运再次动乱起来,让周围众人的命数都起了变化。
在她眼中,厉王跟张少将军两人身上的气运最浓厚,都有腾跃暴涨之势,而张军龙气运衰退,已不再见往日荣光。
少女的目光越过了他身上交织的命数,给了他一个答案:“就算你今日成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坐上元帅之位。”
就像第二世,殿下身死,过了不久他也折戟,没有实现他的执念。
张军龙闻言神色黯然几分,而被叫到院中来的张少夫人此时脚下一错,踩到了一截树枝,啪的一声断裂声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陈松意看了过去,看到在她的腹部孕育出了一团紫色的气旋,紫中夹杂金红,规模尚小却让人无法忽略。
一瞬间,她的心中生出了明悟。
众人的命运都会起了变化,张少夫人亦是如此,原本她叫人把她带进来,只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承诺,让她见证这一幕,好彻底放心。然而此刻,这番变化让她有了新的话想对失败黯然中的张军龙说。
众人只听她在停顿片刻之后又再次开口道:“虽然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但你的子孙后代却未必没有。”
说着,她看向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张少夫人,站在张少夫人身边的常衍也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什么?我……”张少夫人被聚焦过来的视线看得猝不及防,也不由得低头看向了自己此刻还没有任何动静的小腹,有些不敢置信。
张军龙和张辟疆父子也看着她,两人心中生出如出一辙的狂喜,前者眼里因为接受了既定结局而生出的灰败死气被这新生的喜悦冲淡了。
他没有做到的事,他的子孙可以。
他没有实现的执念,他的后人会替他完成。
他犯下的重罪,没有牵连家族,没有牵连子孙,在今天就会以他的死亡划上句点。
他相信厉王会遵守他的承诺,也相信永安侯所断的命数。
他收回了目光,向着厉王躬身行礼,谢过了这个称得上非常仁慈的处置:
“罪臣谢过殿下。”
“此皆罪臣一人之过,罪臣愿一死以谢天下,谢殿下还愿信任张家。”
这一刻的他是真正对这个年轻的王者臣服了。他直起身,又再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对上独子那双含泪的眼睛,只如往常父子二人相处时那样对他露出了笑容,无声地表示了自己的愧疚与自豪。
然后,他就大步上前,利落地从张辟疆手中拔出了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颈间一抹。
“爹!”
伴随张辟疆一声悲鸣,张军龙的脖颈间喷薄出了一蓬鲜血,倒在他伸出的手臂间,瞬间气绝。
与此同时,天地间一声轰雷巨响,电蛇撕破了边关的天空,照亮了冰雪融尽的雪山,照亮了山谷空地上的道道沟壑。
从草原王庭归来的林玄人刚至边关城外,因这动静猛地回头,身上的衣袍和花白的头发都被天地间骤起的狂风吹乱。
狂风中他看向电蛇亮起的方向,见到映照在天地间的高大虚影。
道人端坐在山巅,身上道袍顺垂,臂间一把拂尘,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也转头看了过来,然后在下一束雷光击落时,抬手于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第337章
一子落下,王朝境内几乎是瞬间同步响起了关外这隆隆的雷声。
然后,山石滚落,洪水生发,在黑夜中奔袭向周边的河流跟村庄。
道人的宣战,开始了。
林玄毫不犹豫地回身,在离边关城外还有数十里的地方停下,身上同样放出了蒙蒙白光。
明明从草原赶路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这瘦小的老者却在这一瞬间仿佛身上的尘埃尽褪。
边关城墙上,将士们惊骇地望着惊雷响起的方向,看着一个巨大的人影冲天而起。
他脚下的泥土聚集,仿佛一座高山在原本空旷一片的荒原上拔地而起,支撑着他,与身那道身在雪山之巅虚影逐渐攀升到了同样的高度。
两尊巨大的神仙虚影对峙而坐,雪山山谷平原上的棋盘彻底亮了起来。
背向城墙的瘦小老者在狂风中抬起了手,指尖一线星光凝聚,凝成了一枚白子虚影。
林玄目光凝肃,在从第二世归来的弟子那里,他见过自己与刘洵的这场对决,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落败。
因为他所能调动的力量是有限的,而刘洵吞噬了中原王朝的气运,逐步蚕食取代了这一地之主。
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成为了中原的山川河泽的主人,要变更山林水土的形态,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与中原天地连成一体,和他对弈的林玄却是孤军奋战。
就算他是天阁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道术天才,修行不过一甲子道术已然精深能及刘洵,却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林玄这一次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起手便打算调用留在厉王身上的后手,同样借用王朝气运,然而那枚星光凝成的棋子才拈在指尖,他便感到在中原王朝处有一处与自己手中的棋子遥相呼应起来。
中原。
咆哮的江水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纪东流穿着官袍,在风雨中全身上下都已被打湿,那张本就黝黑的脸在上任治水,日日在堤上风吹日晒之后越发的黑了。
但是在这电蛇不断撕破长空,狂风暴雨的夜里,他的眼睛却明亮得犹如星辰,在雨中大声地指挥着堤上的民工加固堤坝。
从上游到中游,他已经跑过了十几个县,这里是他治水的最后一站。
前面积累的功夫,到今日江水暴涨,洪水汹涌,就成了最后的检验。
原本因为这洪水泛滥而担忧的众人在纪大人的坐镇指挥下,心中的惶恐也逐渐消失了。
在他们眼中,纪东流身上仿佛放出了蒙蒙白光,犹如一道屏障将那汹涌肆虐的洪水隔绝在他们身前,不得寸进。
于是,他们按照他的指挥,一刻不停地埋头动作起来,对抗着他们从来没有胜过的天灾。
……
……
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角,雨水疯狂地倾泻下来,冲走了山上的植被,冲刷得山石松动。
边关,电闪雷鸣之中,刘洵看到了棋盘上亮起的白子,手中黑子再次凝结成型,朝着另一处落下。
轰隆一声,大地颤动,原本就在雨水冲刷下松动的山体因为这阵地动彻底崩塌。
脱落的大块山石泥土落入水中,抬升了水面,让江水变得越发浑浊。
边关城外的狂风吹得越发急了,城墙上按着头顶的头盔,死死地扒着城墙看着这番对决的将士只见那背对着他们的高大虚影手下竟一口气凝出了数十枚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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