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库到了庄上,已是后晌了。
他没有来得及给东家那封信,先是说刘保顺的事。
刘福禄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好像是他早已预料到的。这时山来已经从马房出来了,正准备卸车。
刘福禄朝他摆摆手,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来回踱起步来,山来知道这是东家的习惯,一定是遇到大事了,就吩咐宝库赶快给马备好草料,他将车卸了,牵着马缰,让马就地打了个滚儿,再舀来半盆清水将马饮了,备上马车。
这一切是那样的运用自如。
刘福禄朝马车走过来跟山来道:“我去一趟县城,家里交给你了。”然后又嘱咐刘宝库:“上乡约所支应一下子,万一有人找,给应付一下,能支走就尽量给支走,等我回来再说。”
刘宝库点点头。
父子二人眼瞅着东家急匆匆赶马车离开。
刘福禄半个时辰就到了县城。他得先看看这闹事的已经闹到了什么程度,烧了多少家?抢了多少家?他们做的都是穷人惹官人富人的事,鸡蛋撞石头,弄不好脑袋就没了。
他听说外面有闹粮的就担心起两个儿子来,本以为他们是跟上赤岗走了,该轮不到他们了,可是心里不放心就让山来去摸摸底儿,果然是撞上了。
上一次两个儿子就是人家警务局长王作丰给照的,说是他们人年轻是受指使的,既然跑了就不再追究了,以后改了就行。刘福禄事后怎么答谢的人家王警长,他没敢跟任何人提过。
刘福禄走后第二日,刘宝库就听说庄上有人接到鸡毛传贴要聚集到县城闹粮了,还说这次的首领是刘保长的老三刘保顺,谁参加了这次闹粮,已经交出去的税赋会如数退回来。
刘宝库立马去找那些善于闹事的几户调查,问他们的鸡毛传贴是怎么接到的,他到铁瓦岭那里就详细问过,起事的都说鸡毛传贴传的是县城南面的各庄村,因为县城北面的各庄村已经交足了个人的赋税,怕下了传贴也是白下。
要是庄上再有人去县城参加闹事,东家不就有嫌疑了吗?再说他到县城一定是给刘保顺找靠山的。
刘保库问了几家都说鸡毛帖子是王天印传的。他又到方圆邻庄去打听,都说没有接到传贴。
刘宝库明白了,这许是王天印想让东家没法收场才故意挑事,他是全庄的大户,即是鸡毛传贴传过来也不会传到他的手里,他跟那些起事的才不是一伙呢。
刘宝库没有犹豫,掂上锣就沿庄子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吆喝:“全庄的乡农注意听了,有人在庄上煽动闹事,说是鸡毛传贴传过来了,大家不敢让坏人给蛊惑了,到头来吃亏的是大家啊!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民国是讲民主的,不兴以前那一套了,刘保长昨日已经到县城打探消息了,大家一定要等他回来啊……他临走时可是再三嘱咐我了,不要听从谣言,不要受别人的挑唆,是谁挑唆的就要让谁站出来领着大家一块去……啊……”
刘宝库还专门到王家大门口吆喝了一阵子,他知道他不敢出来,他可是官府里的人,他不敢带头煽动闹官府。
刘福禄到了县城,满街上已经有乡农在县府面前示威了,他们手里都拿有农具,肩上扛着犁杖、木楼、石动子,夹着杈耙扫帚、斗具……一切皆用的农具都拿来了。
黄昏临近,在东南方向还有陆陆续续来的乡农,手里举着小旗,嘴里喊着:“苛政猛于虎,敲骨吸髓,横征暴敛……罢种罢收……雁过拔毛……”到了县城南关关帝庙附近,他们都自觉地涌在城墙外,没有像光绪四年那个时候,乡农还聚集痛打当时的陆县令。
光绪三年间,刘福禄正是前往京津一带去找寻戏班,他没有赶上那次的闹粮运动,他是后来听山来说的:
在游风约南长林观一带,老百姓因赋税追打陆知县,光绪二、三年间,大灾荒人吃人,陆知县还催百姓想办法纳粮,到光绪四年,收成很好,百姓不但交清了因灾荒所欠的粮银,还备足了当年的粮银,没想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二百钱,强加征收,百姓怨言填胸,抗粮不纳。
于是陆知县,以借阅边为名,亲自下游风约逼催百姓纳粮,从县城出发,经麻巷、鳌子街、流泽、行头等地返长林回县,到了鳌子街时,乡农收到鸡毛传贴,都预先准备了武器,要打陆知县,后被老年人们阻止,强压下去,没有打成。
陆知县到达长林观时,游风约以郭贵林(长林村人)、杨小三(罗东掌村人)、杜金補(靳家掌村人)为首,将陆知县截住,但陆知县已经看出破绽,即骑马逃去,刚逃至瓜掌村外,龙君池、寨里一带的百姓已群集而来,陆知县便抖出自己熟练的随身携带的铜流星,在马上耍将起来,想以此解百姓围击,但在百姓人多众广的猛追之下,寡不敌众,被一个名叫李小方的好汉用桑扠把陆知县的流星武器挑去,陆知县心神不安,见势不妙,便打马飞跑,一溜烟奔至店上,躲进了四先生赵丙义的鼎隆裕饭店里,当百姓们追到店上时赵丙义便对追来的百姓欺骗说:“陆太爷已经向北逃跑了”。至此,百姓们才散去,陆太爷避免了一次痛打。后来,陆知县为了报答赵四先生的大恩,赐于赵丙义一名武秀才之雅号。
后来,在百姓中间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
长林有个郭贵林
独自一人把南门
光绪四年人吃人
百姓怎能交粮银
陆知县阅边来催要
百姓们聚众把他敲
陆太爷见势不大妙
在马上耍开春秋刀(一双流星)
李小方收了他的械
一溜烟便往西边跑
飞马跑到店上街
赵丙义拱手来迎接
把太爷藏到饭店里
把百姓欺骗返家去
陆太爷报答救命恩
武秀才赏给赵丙义
刘福禄将马车送到自己的福泰号当铺,他估计后面还要有乡农聚集到县城,看到关帝庙里的那些闹事的乡农没有涌过来扒城墙,扔砖头……而是安安稳稳在庙前头的石台上、土堆旁、平地上……凡能坐的地方都有人坐着,手里仍然抱着各自的农具。
城门口也有陆陆续续出出进进的乡农,他们手里没有拿着农具,是后晌进城出城的乡民,里面还有女人、孩子。
刘福禄认定这些人不是闹事的。
城门外面唧唧咕咕的都在说话,好像他们都是在等待城里的消息,起事的头头被叫到县府说事了。
这次又变了?共和了?不再鲁莽行事了?他最盼的就是他们有事说事,别有理无理就跟人家县长闹,兴许罪过能轻一点。
光绪二十七年,那次的闹粮他参加了,知县莫如晋借名目增加赋税,每两银子又增加一百八十个铜钱,年冬十一月,百姓无法过年,于是在游风约长林一带起事,号召全县农人抗粮,发出鸡毛信,每户必出一员,于腊月初五日在长林观集中,出发至县城南四家池村已经聚集了几万人的队伍,各路队伍有一面大旗,每人手里拿着不同的农具和器械,向县城涌进,至南关大桥,莫知县闻知消息,出城门向闹事大军低头,一连闹了四日,直到莫知县答应减免增加的赋税,贴榜公布,队伍才解散,各自回家。
免税布告贴出第三日,莫知县又在城门口张贴一张告示:“聚众滋事,理正典型,乃本县德薄,莫化吾名,自吾去后,万勿效行。”
回来后师先生给他解释道:“聚众闹事,理应受到刑法制裁。免去附加税额,不干系我事,是本县的德薄,我走后不要再闹此类事情,如再闹不会有我莫如晋这样处理的结果。”后来莫知县赴省城认罪,免任壶关知县,到别的县上任去了。
至午夜,还不见城门口有人出来,关帝庙前后所有来的乡农还都在那里支候着,有的已经随地蹲坐着睡觉。
刘福禄也在城门口拣一块方形青石坐在上面干等,不敢随意进县府,害怕儿子他们正在县府见县长,他若进去了,反而不好说话。后晌就没敢进去,晚上更不能进去了。
他也是想看看他们进县府结果会怎样,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没有个底儿也不知道该怎样找人。他找的人也除非是人家警务局王局长,他跟他较熟,自从当年两个儿子参与干草会至今已经换了两任县长了,唯有王作丰还在警务局。
他现在很纳闷那些来闹事的乡农怎么都能自觉地坐在关帝庙门前等待,便起身朝关帝庙那里过去,想找个乡农问一下。
到了那里挨着一个正吸旱烟的乡农坐下来,从身上掏出烟袋,伸进烟锅揉满一袋烟,故意跟那乡农借火,那乡农点着的是一根艾绳,这是吸旱烟的农人下地干活经常使用的火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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