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胡惟庸府邸内,一场热闹的饮宴正在进行中。
参与这场宴会的人可不少,当朝宰辅胡惟庸做东,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延安侯唐胜宗等一众淮西勋贵为客,为的,是庆贺胡惟庸的侧室生辰喜事。
宴上觥筹交错,杯盏相接,很是欢腾。
“恭喜恭喜,相爷大喜之日,吾等与有荣焉!”
“相爷,今日咱可得多喝几杯!”
“相爷今日福喜盈门,咱等敬相爷一杯,沾沾喜气!”
欢笑声中,吉安侯陆仲亨高举酒杯,引众人一齐敬酒,这陆仲亨武将出身,嗓音嘹亮,一声高呼引得众人齐齐赞和。
一旁的延安侯唐胜宗与其年龄相仿,关系亲近,此刻也凑上来打趣道:“分明是相爷府上喜事,可我看吉安侯红光满面,难不成你家哪位侧室今日也逢生辰大喜?”
这唐胜宗的话,又引得席上众人哈哈大笑,便连胡惟庸也捋须摇头,笑得合不拢嘴。
众人言笑晏晏,个个脸上都写满了心照不宣。
名义上,今日宴会的主题,是为那侧室庆生,但谁都知晓,区区一个侧室,哪有这么大面子,能引来淮西诸多权贵到场?真正的大喜,另有其事!
实际上这也没办法,朱雄英百岁宴才过去没多久,朱元璋在宴席上的话语还尤然在耳,就算胡惟庸贵为宰辅,也不敢明目张胆,故而找了这个借口。
遭唐胜宗打趣,吉安侯陆仲亨倒也敞亮,他哈哈一笑,随即朝着在座众人抖了抖眉头:
“相爷的喜事,是如夫人生辰,可咱这边,自也有大喜之事……”
说着,他将酒杯与众人扬了扬,故作神秘道:“今日……咱们有位故人,正乘车东去,远离京师……”
他说得玄乎,但到场之人都是明白人,谁能听不出,他口中那“故人”,正是淮西派眼里的头号强敌——浙东党魁刘伯温!
故作随口提了一句,陆仲亨又将酒杯遥遥举起,示意众人道:“大家伙儿说说,这消息可算得喜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喜意。
众人齐齐举杯,先敬向胡惟庸,又朝向陆仲亨道:“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哈哈哈!”
欢腾声里,大家齐齐饮罢杯中酒,大厅中顿时传出畅快大笑声。
一杯饮罢,陆仲亨仍不消停,他又自顾自斟了酒,托杯到了胡惟庸近前,谄笑连连:“相爷今日大喜,下官再敬您一杯!”
“祝相爷……”略顿了顿,陆仲亨故作幽笑道:“大权独握,统领朝堂!”
刘伯温一走,浙东派就剩下宋濂等寥寥数人,宋濂乃一介腐儒,怎么可能是胡惟庸的对手,到时候这朝堂中尽是他们淮西派的天下,而胡惟庸高居宰辅之职,又是淮西一派领袖,这“统领朝堂”之说,不算虚言。
经这一番吹捧,胡惟庸笑得胡须乱颤,眉飞色舞,但稍露喜意,胡惟庸又连连摆手,故作矜持姿态道:“吉安侯哪里话?今日不过本官侧室生辰,怎扯到朝堂政事上了?”
到了这会儿,他仍要搬出那“侧室生辰”的场面话。
陆仲亨哪里不懂胡惟庸的心思,当即笑道:“相爷放心,那亲军都尉府的人不在,便连宫里都只知咱是为如夫人贺寿,哪说得其他?”
将这场面话说开,陆仲亨又献上媚笑,道出真心:“那刘伯温此去离开,朝中已是相爷一人说了算,今后相爷大权独掌,我等还要仰仗您提拔呢!”
话已至此,胡惟庸终不必藏着掖着,他略略仰身,扬着头捋了捋胡须,面上笑容虽已敛去,看上去不如方才说笑时那般高兴,但他那扬起的眉梢,微微荡漾的颔下长须,无不彰显着神采飞扬,陆仲亨的马屁,简直是拍得恰到好处。
不过胡惟庸终究是胡惟庸,他强按捺住狂喜,故作低调般压了压手,道:“吉安侯过誉了!”
随即胡惟庸双手一捧,朝皇宫方向拱了一拱,略扬起下巴道:“不过尽本分,辅佐好陛下罢了,哪谈得上大权独掌?”
说着,他又轻笑两声,拍着陆仲亨的肩膀道:“再者说来,权位越高,身上担子越重啊!老夫忝居相位,殚精竭虑,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话虽说得至诚至谦,但其脸上的得意劲却不减分毫,可想胡惟庸此刻说的,不过都是些场面词。
说这种话,一是为了摆个自谦架子,免得自曝张狂;二嘛,则是鼓励对方能再接再厉,继续吹捧下去。
陆仲亨岂能不懂个中道理?他谄笑着奉迎上去,将马屁拍得更响:“相爷何必自谦,谁不知道,当今朝堂,是相爷一人说了算的?”
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捧得胡惟庸一张老脸笑成了麻花。
这还不算完。
随即,他又探头朝两旁望了一眼,然后凑近到胡惟庸耳旁,招手挡住嘴,低声说道:“说是相爷辅佐陛下,可明眼人都看得真切,这朝中缺了谁都行,独独缺不了相爷您啊!如若没有相爷坐镇,上位岂能安抚住我等淮西兄弟?”
虽已将说话声控制到最低,手挡住声音外泄,但陆仲亨仍将话中意思说得格外含蓄,他那句“缺了谁”,当然也包括了朱元璋。
这话里话外意思,皇帝任谁做都无关紧要,唯独您胡相爷不可或缺,只有你胡相爷坐镇,才能稳住朝纲局势,才配得上“大权独掌”。
这番话,已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但胡惟庸却未露半分惊色,只幽幽笑着,脸上仍挂着似无还有的得意劲儿。
他未发一言,只保持这份冷笑,颇是欣赏地看着陆仲亨,二人维持这默契的沉默。
此时的胡惟庸极享受这片刻的沉默,他正从陆仲亨的吹捧里,汲取某种养分,以补给他那越发高涨的权力欲望。
静默享受了许久,胡惟庸才收起嘴脸,轻轻拍了拍陆仲亨的肩膀道:“延安侯,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知道,慎言啊!”
他口气中教训意味极轻微,说话时略略扬眉,得意姿态尽显,但其话中的认同口吻,要多过警诫规劝。
陆仲亨也是明白人,忙笑着拱手道:“多谢相爷教诲……”
说过了片汤话,陆仲亨又将头微微低下,哈巴狗般俯首认低:“还望日后能多侍相爷左右,多聆听相爷教诲!”
胡惟庸望着他那副门下走狗的嘴脸,略略点了点头,捋须轻笑:“不敢不敢,你我都是淮西出身,多年征战打磨下的情分,往后在朝堂里……还须延安侯多多帮扶……”
闻言,陆仲亨当即将身子俯得更低,口气坚决道:“相爷放心,但教相爷一声令下,我等誓死追随!”
听完这份保证,胡惟庸终于没能压住嘴脸,笑出声来,陆仲亨自也赔笑,与胡惟庸相视而望,彼此眼神里都写满心照不宣。
“来,延安侯,老夫敬你。”
相视一笑后,胡惟庸主动端起酒杯,递到了陆仲亨跟前,主动相敬。
陆仲亨忙也双手捧杯,略低半分碰了一碰,随即饮下。
一杯饮罢,二人又是相视幽笑,极是默契,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都凝结着极玄妙的气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了这默契的氛围。
“老爷,老爷!”
只见相府老管家从厅堂外疾步跑来,喊嚷声格外慌忙,随即,他又跑到胡惟庸座旁,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胡惟庸面上先还挂着幽笑,侧耳聆听,可一听之下,脸上笑意骤然消失,眉头在转瞬间已凝结在了一起。
见此局面,陆仲亨赶忙放下酒杯,关切问道:“相爷,怎么了?”
若照以往,他不该过问相府内部事宜,但此刻刚交完心、缔结了关系,已算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自要尽到关心过问的责任。
胡惟庸没有即刻答复,他仍蹙着眉头,静默思虑了片刻。
须臾功夫,他才从思绪里醒转过来,深叹口气,才望向陆仲亨,沉声道:“陛下已将刘伯温召回了京,还派了陈君佐替其看病。”
这话语调颇低,声量却是不小,显然并非说给陆仲亨一人听的,场中众人虽也饮宴,但也尽皆关注着东主反应,自然也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登时间,包括陆仲亨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惊呼出来:“什么?”
“竟有此事?”
“怎么会……这样?”
惊呼声嘈杂哗闹,将酒宴原本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
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震惊、惶惑、惊恐的表情。
有人惴着手惶惶不安,有人慌得手足无措,直拿征询目光望向胡惟庸,也有人唉声叹气,大发喟叹。
也不怪他们如此惊诧难过,今日这场宴会,原本就是庆贺刘伯温败走京师,却没想,酒还没喝完,刘伯温竟又回来了。
更关键的,他是被陛下亲自召回来的,还蒙陛下恩宠,得了朱元璋专属御医亲自看病,这一切,已表明了天子态度。
“陛下……这是几个意思,先前他已批准刘伯温返乡,怎么又将其召回了呢?”惊慌之下,陆仲亨望向胡惟庸,询问对策。
毕竟是一朝宰辅,胡惟庸在短暂震惊后,已恢复了冷静,他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看来,陛下是不放心我淮西一脉做大,非得留那刘伯温来牵制咱们了。”
说罢,他将酒杯端起,缓缓饮了一口酒,压制着愤懑震惊,然后又将杯子重重掼在桌上道:“也罢,既然陛下想看咱们两派纠斗,咱们便斗上一场,叫他看个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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