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朱标听得诧异连连,虽从未听过这般说法,但猜也能猜出其内里含义,他不由感慨:“没想到,在陆先生心中,孔家的地位也不怎么高,竟……竟还不如当今圣上……”
陆羽轻笑了声,摆手道:“朱重八这人……自是刻薄寡恩的……可真要论起来,他对我华夏民族还是有大功的,要拿他和那孔家比较,实在是侮辱他朱重八了。”
破天荒的,陆羽竟夸赞起朱元璋来,还赞其“对华夏有功”,朱标心下乐了起来,虽说他也敬仰孔夫子,但比起自家老爹来,自是不值一提。
“陆先生快说说,陛下如何对华夏有功?”
听人吹嘘自己老爹,无疑是开怀乐事,朱标愿闻其详。
陆羽拍了拍手,摆出个陆夫子的架势道:“自崖山之后,中原大地沦陷,南北分裂持续百年,这百年间,异族鞑虏一茬又一茬地在北地肆虐,汉人在外族统治下,已忘了先祖传承。”
“北方的汉家男儿,不少人已自视他族,将南方汉人视作异类,尤其是前元,元人将天下人分为四等,而北地汉族和南方汉人竟分成两等,由此,北人不将南人视为同族,竟出现同室操戈的骇人乱象。”
说起旧时祸事,陆羽满脸义愤,大有痛心疾首之态。
“好在……那朱重八站了出来……”
这时,陆羽的声音洪亮起来:“朱重八于微末起家,带着汉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他又一改南北分化局面,弥合了南北汉族,恢复我汉家团结,重建我汉家威信。
真要论起来,自古以来,得国最正者,唯汉与明!”
说到这最后一句,他竟高声疾呼,神情大是激动,仿佛打心眼里替那朱重八拍手叫好。
身为后世之人,没有人比他陆羽更明白这场抗元战争的重要性,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化认同也同样如此。
华夏北方丢失百年,有关汉族的民族认同早已分崩离析,是朱元璋开创的大明,续上了汉家传承,若没有他,后世兴许就没有汉族这概念了。
陆羽对朱元璋,的确有不少意见,但真论其历史贡献,他还是认同的。
听陆羽夸赞朱元璋,朱标有些懵逼,这还是那个出口就黑老爹的陆小先生吗?原来在他心中,父皇的地位有如此之高。
朱标从小就被朱元璋当成皇帝培养,时时带在身边,更给他安排了最好的老师去教导他,他生命的意义,就是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徐徐向上的帝国,然后好好的传承下去。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从其他人那里学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也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当能独立思索的时候,他对于如何治理天下,也有着自己的想法。
就如对待孔希学这件事上,他觉得按照父皇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了,不过因为孝心,他并不会反驳父皇。
只是拥有独立意识的他,在朱元璋那里得不到认可,总不免会想从别处寻来认同,可是陆羽一番话不但没有认同他,反而让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说服了。
“得国最正,唯汉与明……”
当这两句话在朱标脑海中回荡时,朱元璋的形象被衬得是愈发高大,相对应的,那一直摆着文圣人架子的衍圣公,就有些面目可憎了。
毕竟,孔克坚父子,可是曾替前元效命的,他二人也算是分裂汉家血脉的帮凶了。
“可是……”
多年的儒学教育,强撑着朱标心中意念:“衍圣公毕竟是儒家至圣,陛下若真动了他,怕会招惹士子不满。”
“哼!”
陆羽嗤笑一声道:“不满又能怎样?难道他们当真会为衍圣公和陛下作对吗?”
“不会吗?”朱标一愣。
陆羽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太高看这些读书人了。”
他站起身,背负双手,摆出副谆谆教导的姿态:“这些读书人,最看重的并非是什么儒家传承,而是他们自身的利益,这次朱重八砍了三百多名官员,又提出个‘带枷理政’,伤了儒家学子的利益和脸面,他们自然想让衍圣公出头,替他们夺回颜面,挽回即将失去的利益。”
“可一旦孔希学触怒了皇权,你猜他们会怎样?”陆羽幽眼望着朱标,提示道:“是继续支持孔希学,还是调转方向,改而支持朱家天子?”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那些官员学子们的屁股坐不牢靠,都是一群墙头草。
“应该……不会……吧?”朱标也有些不确定,对这些儒家学子的坚守,他也没太大信心。
陆羽轻笑起来,指着朱标:“你看,连你都迟疑了,更遑论其他人?”他大手一摊,继续分析道:“你道那些读书人十年苦读,为的是传承儒家学术、继承儒家精神,还是升官发财,谋求利益地位?”
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连朱标都不得不承认,利益地位是学子们经年苦读的最大驱动力。
陆羽接着道:“明明是为功利读书,却又要大言不惭,提什么士子风骨、文人气节……我看这些读书人,和秦淮河上那群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一样,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名也要,利也要,可真到了抉择时刻,他们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利益,放弃那所谓的操守坚持。”
陆羽这话,说得极是粗鄙直白。
朱标一时听傻了,既不能接受,又难以反驳。
他正怔忡间,又听到屋外传来一声震喝:“说得好!”随即,院门被人推开,只见朱元璋大步走了进来。
“父……父亲……您怎么来了?”朱标大是惊惑,赶忙起身,迎了上去,问道:“您是何时到的?”
对此,朱元璋没好气瞥他一眼,又望向陆羽道:“便在这臭小子说到‘得国最正,唯汉与明’时!”
在皇宫没找到朱标,朱元璋就猜想他到陆羽这寻求安慰,于是也跟了过来,当他赶到小院时,正听到陆羽说起他朱元璋弥合南北汉家的话。
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听得他热血沸腾。尤其听到“得国最正,唯汉与明”时,朱元璋深以为然。
他几乎要冲进院里,抱着陆羽的手大叹知己,好在他忍了下来,接着听下去,才听到后面这一段更精彩的分析类比。
将读书人比作秦淮河上的姑娘,说他们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粗鄙直白的类比,当真契合朱元璋的观念,他心下无比赞同,终是忍不住叫出好来。
望向陆羽,朱元璋感激道:“咱父子俩有所争执,倒叫你看笑话了,不过,倒真要感谢你,替咱开导了他。”
虽然朱标对儒家的尊崇态度,一时难以改变,但至少能叫他看清那些读书人的心思,也算大功一件。
陆羽摆摆手,大是无所谓道:“这有啥的,即便没有我,大侄子终也会想明白的,他不过积念已久,一时难以接受这群读书人的真实嘴脸罢了,待看得多了,自然也便明白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心中也无比后悔,当初就不该让朱标拜师宋濂,平白受酸儒忽悠。
“不过嘛……大侄子的话,倒也不尽然全错……”
陆羽又看向朱元璋:“我说朱老头,你可得小心着点,空印案刚过,那群读书人正敏感着呢!如若孔希学再出事,很可能激起他们的逆反心理。”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敲打孔希学的想法没错,但却不能做得太粗糙,否则那群酸儒吵吵起来,最后朱重八恐怕会把你扔出去背锅!”
“粗糙?”
朱元璋眉头一皱,既要好生敲打,如何还能轻拿轻放,他已做好筹谋,一旦孔希学插足此事,必要将其衍圣公名头拿下,虽然这的确粗糙了点,但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随即,朱元璋望向陆羽,追问道:“你来说说,到底何谓‘不糙’?”
陆羽笑眯眯道:“办法多得是,你可不要忘了,当今世上,可不止他曲阜北孔一门孔家后裔,不还有个衢州南孔嘛!真要论起来,那南孔是孔家嫡传之后,较之北孔还更正宗呢!”
这孔分南北,还要追溯到两宋时期,那会儿北宋覆亡,赵室皇族仓皇南渡时,为了表明自身是汉家正宗,也曾向邀孔家一同南渡,可孔家久居山东,是走是留,这个问题实在难抉择。
商议之下,当时的孔家嫡传孔端友携一门二十多位孔家精英随宋廷南渡,到了衢州安顿,而孔端友胞弟孔端操则带着剩下族人留守曲阜。
经过宋元两朝,南孔已在衢州安身立命,倒也再未回归曲阜。
自此,孔家分立成南北二孔。
“当初那朱重八为了缝合南北,才强忍着恶心封了北孔家的孔希学为衍圣公,可现如今,时移势变,何苦非吊死在那北孔一棵树上呢?”陆羽语带暗示道。
朱元璋是少有的由南而北统一中原的君王,他开国之初,北地汉人分化已久,归顺之意并不强烈,为了安抚北人,他才立了北孔为孔家嫡传。
但现今大明已稳坐中原之主,南北分化的情况早已扭转,北孔的重要性,已不再是当初那般重要了。
朱元璋听出味来,惊异道:“你是说……改立南孔为孔家嫡脉?择南孔传人封衍圣公?”
陆羽笑了笑,那笑容变得幽邃诡异道:“倒也未必要改封……只需对外散布消息,说陛下有这番意思……你猜……那孔希学会怎么想?还有那南孔一脉,他们会怎么做?”
朱元璋发散思维,很快联想出接下来的局面:
南孔一脉对这衍圣公的名头觊觎已久,消息一旦传出,南孔一脉定会出面争夺,和孔希学争个头破血流,而孔希学忙着争嫡,哪还有心思理会什么空印案?
那时候,朝廷,大可以坐山观虎斗,闲暇之余,还能兼任个裁判之职。
谁听话,咱就任命谁当衍圣公……
如此,谁还敢和咱作对?
“妙啊,妙!”
想明白这一点,朱元璋两眼一亮,拍着大腿便叫起好来道:“你个臭小子,果真有点鬼心思!”
他望着陆羽,脸上漾起坏笑,陆羽的法子,比他先前的念头,的确要高明得多。
陆羽一脸得意,接着解释道:“这法子还有个好处——天下官员学子无法干预。”
南北两孔的争斗,那是孔家的家务事,官员士子们如何干预?
朱元璋笑着点头应和:“他们干预不得,可陛下却把持着衍圣公这名头,任意裁决。”
如此,这件事就任由他朱元璋一人左右。
得意之余,朱元璋又望向朱标,看儿子仍一脸怔忡,不由笑问:“怎么样,你觉得这这样如何?”
朱标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怔怔点头:“倒是……倒是说不出个错漏来……”
朱标浸淫儒学,自也得承认那南北两孔皆是孔家正宗,身处儒学读书人的立场,他也无法分辨个孰高孰低来,让这两家争斗起来,任何人都帮不上忙,插不上嘴。
除了……朱元璋!
“陆小先生当真神人,您这法子果真惊绝脱俗!”
朱标赶忙拱手,朝陆羽揖了一礼,随即,他才拉拢着朱元璋与陆羽,三人一道细细分说这治孔之策。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
夜幕降临,小院上空仍飘荡着朗朗笑声。
“哈哈哈,好你个臭小子!”
“有你这招,看那孔希学如何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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