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后,朱元璋将胡惟庸叫了过来,看着恭敬行礼的胡惟庸,朱元璋冷声发问道:“上回我下发到中书省的奏销制度,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此前空印案后,朱元璋将陆羽的奏销制度照搬过来,交给胡惟庸去商议,如今已过了数日,想来也该有结论了。
“这……税务改革事关重大,中书省一时裁决不下,怕还需要些时日……”胡惟庸犹豫纠结,给出的答案让朱元璋很是不满。
“还在商量?”朱元璋眉头一沉,冰冷目光直透向胡惟庸心底道:“是在商量,还是压根就不想执行推广?”
遭他这一逼问,胡惟庸惊得直冒冷汗,他赶忙跪地道:“臣等当真是在商量,只是此事影响颇远,各部官员又各执己见,一时难有定论,且容臣等再多商量些时日,定会尽快拿出决策!”
嘴里说的“尽快”,但胡惟庸心中,巴不得这新政实行能多拖几日,最好是一直迁延下去,彻底黄掉。
事实上,胡惟庸早已反复看了那奏销税政,平心而论,他觉得这新政较之先前税政,要好了不少,但这政策越好,推行的阻力便越大。
原先旧政,其中有不少漏洞可钻,可换了新政后,再想钻空子,就麻烦得多。
朝臣们都是旧政的实际得利者,当然对这新政颇有怨言,明里暗里,他们曾多次向胡惟庸抱怨,而胡惟庸本身,也是旧政受益者,同样也不想推广新政。
可他总不能直截了当拒绝——朱元璋嘴里说的是“商量”,可实际上哪有商量的余地?你若真敢拒绝,无疑会招致天子震怒,下场怕不会太好。
胡惟庸没了主意,当下唯一的法子,也只能先拖了,拖他一段时间,拖到天子将这事忘了,便大功告成。
故而这胡惟庸口中的“尽快”,多半是敷衍了事,但朱元璋岂能看不穿他心思?
“尽快是多快?”朱元璋冷目逼视,连声催促。
“这……”胡惟庸吞吞吐吐,无法作答,他额头的汗珠已顺着脸颊,滴答答落在地上。
“三日,咱只给你三日功夫!”朱元璋伸出三根手指,冷声道:“三日之内,一定要拿出结果,若是不然……”
他的声音突地加重,语气更多了些冷厉:“便唯你胡相是问!”
天子下了死令,胡惟庸自也不敢再拖。
他只能拱手称是,心中将手下官员骂了数遍,若非这些人迁延枉顾,自己怎会挨骂,日后,定要找机会,从旁处找补回来!
胡惟庸正自暗骂,却又听朱元璋开口道:“此番空印大案,着实影响深远,咱从这案子中发现,户部在钱粮统筹一事上,仍有不少错漏疏失,究其原因,还是户部官员平日不习算学,对那账目盘算不清。”
见朱元璋竟突然提及算学,倒大出胡惟庸预料,不过朱元璋的话仍在继续:“再说这次要推广的奏销新政,也有大量繁琐数目须得清算,这些都需要用到算学之道。”
说到这,朱元璋抬眸望了望胡惟庸道:“这算学如此有用,是不是该叫户部各官们勤作习练?”
胡惟庸可不敢反驳道:“臣这就回去下文户部,令那户部官员习练算学。”
朱元璋却是摇头:“不仅仅是户部,我大明亟需大量算学人才,而这算学一道又非是一日之功……”
铺垫了许久,他终是道出真意:“咱打算,在那国子学中新开一科,专门教授算学,胡相以为如何?”
胡惟庸心下一惊:“这……”他稍作迟顿,方才说道:“国子学学业繁重,生员们每日攻读经义已十分劳累,如何还有精力习练算学?”
这当然是借口,胡惟庸真正担心的是,进入国子学后,算学一道影响扩大,日后会进入科举。
他胡惟庸本身倒并非是虔诚的儒家支持者,可朝中儒生不少,天下读书人又何其多,想也知道,这算学入科举,定会受这些人阻挠,胡惟庸可不想平白开罪那些读书人。
“哼,生员们日后可是要入朝为官的,若连钱粮账目都算不明白,如何能为国效命?”
朱元璋冷哼一声,批评道:“若是官员们到了地方州府,连个账目都看不懂,岂不被那些胥吏商贾们蒙骗?”
听朱元璋这口气,是势必要推广算学了,胡惟庸也不可能跟朱元璋对着干,因而只能称道::“陛下所言极是!”
“既然胡相也赞同,那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闻言,胡惟庸心里叫苦不迭,暗暗将朱元璋骂了个千万遍,他已预料到此事难度,但没办法,朱元璋都发话了,他也只能照做,当即说道:“臣这就回去知会国子学,命其准备新开科目,纳算学入学堂。”
听胡惟庸这般答复,朱元璋终于满意点头,这胡惟庸纵有万般不好,唯有一个优点:听话!
“去吧!”
大手一挥,朱元璋喝退胡惟庸,独自一人坐在殿中,闭眼稍作休整。
过得片刻,重新睁开双目,他又悠悠轻叹,自顾自呢喃:“且看看吧,看看这小小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
如同朱元璋所料一般,这算学入国子学的消息一出,当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野上下,动静极大。
便连一向安静的中书省,也变得人声鼎沸。
“胡相,陛下究竟是何用意,缘何非要将这算学纳入国子学中?”
“那国子学中的生员,素来学的是孔孟之道,何曾学过旁的?”
“陛下他……是否当真要推广算学,是否还想将之纳入科举?”
中书省衙堂,胡惟庸正揉额叫苦,他的身旁,满是前来问询争辩的官员,这些人,显然对算学很不感冒,口中多是批贬埋怨。
胡惟庸被追问得恼了,不由怒声回绝:“科举科举,那科举早就断了,哪来的科举?”
若此刻围堵来的,都是淮西武勋,听他这一句回绝,怕都会老实下来,可偏生过来追问的,都是些儒生清流,那些人可不好打发。
“谁不知道科举将来必定会重开的,陛下此举,分明是在替算学入科举做筹谋!”
官员们不是傻子,都知晓科举停办后,朱元璋捣鼓的那些取仕之道并不顺遂,恢复科举是迟早的事,可偏生朱元璋的性子倔,他不会轻易点头,重开科举。
在他们看来,此番算学之事,是朱元璋的一次试探,想看看朝臣生员的反应,对这些儒生朝臣们来说,这一次绝不能松口,否则算学入仕,儒学岂不式微?
退一步,便是墙倒屋塌!
官员们群情激奋,围堵在中书省抗议争辩,场面何其嘈杂,这般喧闹阵势,饶是贵为百官之首的胡惟庸,也弹压不得。
“诸位安静,切莫焦躁吵嚷,此乃陛下亲自拟定的筹策,本相也无权驳回啊!”
胡惟庸高抬双手,一副无可奈何姿态,但任他如何规劝,仍按捺不住朝臣们高涨的情绪。
看这情形,除非他拿出宰相威仪,强逼官员服从,否则这算学政令极难推行,但如此一来,岂不招惹百官愤怨?
算学之事,原本与他胡惟庸无关,他才不会傻到替朱元璋冲锋陷阵呢!
“胡相,您既身为宰辅,当负劝诫陛下之责,此事干系重大,荼毒无穷,缘何您不在陛下面前发声劝阻?”终有人看出胡惟庸的贪懒偷闲,出言质问。
胡惟庸哪里敢认,当即拍着双手叫起苦来:“本相哪里没劝?可陛下那脾气……诸位难道还不清楚么?”他连连叹息摇头,摆出副“苦劝无果”的嘴脸,推卸责任。
官员们更加气愤道:“陛下素是独断专行惯了的,当真不管咱们官员死活!”
又有人埋怨附和道:“前几日推行奏销税制时,陛下还曾与吾等商议,当时我还道陛下是改了性子,却没想……唉!”
埋怨声越来越多,又有人提出破解之策。
“胡相一人劝不动,咱们一起上奏!”
“我就不信了,陛下当真要做孤家寡人,要逆天下而行吗?”
“对,百官行奏劝阻,咱要叫陛下知晓咱的态度!”
一封封奏疏,雪花般飞到了胡惟庸的案前。
看着这堆叠成山的奏疏,胡惟庸无可奈何,他唯有将这些意见上呈,让朱元璋亲自处置。
……
武英殿中。
朱元璋正凝眉审看奏疏,胡惟庸躬身候立,屏气凝神,小山般的奏疏后方,朱元璋的脸色极是不悦,目光极是幽冷。
“哼!”
看到一半,朱元璋便忍不住了,他负气将奏疏摔在桌上,冷眼朝胡惟庸看来,那幽遂目光似乎已看穿胡惟庸在推卸责任。
被这般逼视,胡惟庸心下一颤,额头直冒冷汗,连忙下跪请罪道:“陛下恕罪,微臣办事不利!”不论是否被看穿心思,主动请罪是最稳妥的做法。
“朝臣们群情激奋,微臣实在劝慰不住啊!”
也不能光请罪,还得将这差事的难处说出,让朱天子看到阻力。
有这一番铺垫,他才道出此行来意:“微臣拿不定主意,只能来请示陛下!”说是请示,实则是将这麻烦事踢还回去,让他朱元璋自己决断,反正我胡惟庸是不想沾边。
朱元璋仍不动声色,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动,发出哒哒声响,那声响极有节奏,一哒一哒扣动胡惟庸的心弦,惊得他心惊肉跳。
“好啊,好得很!”
朱元璋的阴冷笑声在武英殿里回荡:“既是群情讻议,那咱便将这事摊开,拿到明日朝会上,当朝公议吧!”
朱元璋并未责备胡惟庸,也并不表明任何态度,但只这几句嘱咐,就暗含了诸多不满。
可以想象,明日那场朝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胡惟庸没来由打起摆子,腿脚颤动不休,他费了好大气力稳住心神,拱手应礼,方才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门口,胡惟庸才长舒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旋即转身离去。
他自没有留意,此刻这一举一动,尽在朱元璋注视之中。
冷眼看胡惟庸走远,朱元璋方才冷冷一哼,喃喃低语起来:“哼!想要当个不粘锅,哪里那么容易!”
喃喃声中,朱元璋目光微敛,又重新陷入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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