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赐被斩后,胡惟庸忧思过度,以致一病不起,休养了好些天,直到近几日,他才恢复过来,重返朝堂。
出了如此状况,朝臣们自对其格外关注,都想看看胡相是否痛失爱子而忧伤沉沦。
出乎大家预料,重返朝堂后的胡惟庸,依旧每日按时上下朝,埋头扑在政事中,丝毫没有半分忧伤懈怠,就仿佛,先前那件事,全然没有发生过。
如此勤政尽责,着实令人钦佩。
朝臣们感慨不已,朝堂中时有夸赞之声传出。
夜晚,胡惟庸书房中的灯火依旧亮着,若叫外人看见,只怕又要夸赞胡相爷躬耕不辍,竟要秉烛夜战处理公务,然而事实上,他并非在处理公事,而是在会客。
胡惟庸高坐上首,与同坐一旁的来客举杯共邀,同饮香茗,对面茶杯落下,露出张肥硕富态的面容,吏部尚书,余熂。
贵为一部堂官,又是六部中权势最大的吏部之主,余熂在朝中地位自不会低,他也无需像陈宁、涂节那样,依附讨好胡惟庸,而且余熂背后的江南文士和胡惟庸的淮西勋贵也向来不对付,胡惟庸深夜召见他,实属罕见。
就连余熂自己,此刻也满心迷惑,问道:“不知相爷深夜召下官来此,所为何事?”虽自称下官,余熂脸上却无半点谄媚笑意,反是神情淡漠,语气疏冷。
胡惟庸倒不以为忤,淡笑道:“听闻国子学司业一职,竟落到陆羽头上。”
这二人对话,乍听来牛头不对马嘴,但余熂脸色却忽地变得铁青,似被胡惟庸说中痛处。
眼看对面脸色变幻,胡惟庸却是幽幽端起茶杯,再浅茗一口,斜瞥过去的眼神更显挑逗意味道:“辛苦谋划一场,最终却功亏一篑,余尚书现下,怕是心里不好受吧?”
似意识到自己脸色变化,余熂愤然将脸一撇,有意隐藏表情道:“相爷这话什么意思,下官怎么听不明白。”
他一副浑然不配合的姿态,似乎不想将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胡惟庸脸上的挑逗神情敛去,幽然笑容变得温煦起来道:“余尚书不必将话说绝,须知本相夤夜相邀,绝非故意要戳你痛处。”
余熂脸上冷意退却,斜眼瞥了瞥胡惟庸,却再未开口答话,只保持“静候下文”的姿态。
胡惟庸又浅笑一声,俯身倚在那隔在二人中间的小茶几上,将彼此距离拉近不少,他语声渐渐压低,说道:“本相倒愿助余尚书达成夙愿。”
余熂眼里精光一闪,似有意动,他仍是一言不发,却已将脸扭了过来,正眼凝望胡惟庸,不由自主间,余熂的身子也略略向茶几凑近了些。
胡惟庸低眉扫了一眼彼此距离,嘴角浮掠一抹冷笑道:“想必在国子学内,余尚书你们都有人手,若你们能动手除掉陆羽,那司业之位,本相不会再阻拦什么!”
胡惟庸的话很简洁,而之前司业之事迟迟不能落定,不就是因为他这个胡相在其中阻止嘛?最后才让陆羽从天而降,夺走了。
余熂低眉思索片刻,旋即冷笑道:“胡相这究竟是在帮下官,还是想借下官之手帮你自己?”显然,他已看出胡惟庸的心思。
“帮人即是帮己,难道余尚书就能坐视陆羽占了司业之职?”胡惟庸冷笑不已。
余熂仍在低眉思索,似迟迟难作决断。
胡惟庸继续说道:“事成之后,本相自会想办法调走那宋讷。”
此言一出,余熂眉梢微地一颤,似极是心动。
胡惟庸将他表情看在眼里,笑道:“待宋讷被调走后,祭酒之位,我也会全力支持你们的人的,到时候,你们想要做的事,本相也会全力支持。”
“胡相你在说什么,国子学祭酒乃朝廷官位,我等怎能私相授受,而且我们想要做什么事,还请胡相明言?”余熂突然装作什么都不懂的询问胡惟庸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想试探胡惟庸到底知道些什么?
“呵呵!”胡惟庸冷笑一声,用手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这顿时让余熂瞳孔一缩,不过终究还是吏部尚书,这表情很快隐去,反而是垂首低眸静思起来。
夜深人静,胡惟庸有的是时间等待,他索性仰过身子,靠在椅上悠悠品茗。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熂终是抬起头来,伸手擦掉了桌上的两个字,然后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口,他竟似要离开。
官阶地位不如胡惟庸,他竟敢如此拿大,面对胡惟庸的“美意”,拒不答话,若换个沉不住气的人,怕早要动怒了,但胡惟庸素是老谋深算,此刻依旧不动声色,只冷眼凝望余熂。
好在,余熂腿将迈开之际,终是开口道:“胡相的意思,下官已知道了。”
只丢下这么句态度不明的答复,他抬腿便走,没片刻功夫,竟已消失在书房门口。
“知道了?”
这话远算不上答复,更像是一种敷衍和回绝,胡惟庸目送其离开,随即幽冷一笑。
这时,胡添从门口走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担忧道:“老爷,这余熂会对陆羽下手吗?”
胡惟庸脸上仍挂着幽笑,显得极是闲适,他甚至靠在椅上,悠闲地喝了口茶,再冷笑道:“放心,他一定会的!”
敛去脸上冷笑,胡惟庸又变回那精明老练的神态道:“国子学司业乃是他们图谋中最重要的一环,不可能仅仅因为个陆羽就放弃了,而且就算他余熂能甘心,那他背后的那些人呢?”
胡惟庸的自信姿态,似也感染了胡添,胡添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无踪。
点了点头,胡添恭敬拱手:“老爷英明!”
胡惟庸却已无意听手下吹捧,摆了摆手就将话题扯开道:“近些日子,定要盯好府里,切莫招惹些生面孔进府!”
这话说得极是郑重,叫胡添立时提起心神来,他忍不住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好端端提起府中情况,自有其深意。
“锦衣卫!”胡惟庸叹了口气,口中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来。
“前两天,陛下已在朝堂宣布,将亲军都尉府和仪鸾司合并改制,重组成锦衣卫,他还让秦王朱樉离宫住到了秦王府,主管锦衣卫,陛下突然有此动作,恐怕是另有深意。”
胡惟庸靠在椅上,目光闪动间,缓缓道出朝堂变革。
此事在其他朝臣看来无足轻重,毕竟只是换个名字,这锦衣卫与从前的亲军都尉府,听来并无二致,但胡惟庸可不这么想。
朱元璋何等精明人物,他素来不会做无用之功,骤然将亲军都尉府改名,定是有所图谋,说不得,这锦衣卫又是他暗中筹备的间客机构,比那亲军都尉府还要厉害几分。
对这锦衣卫心存忌惮,胡惟庸当然要做防备。
“不光是不能放生面孔进府,就连那些老人,也都要严加盯防,府中机密事务,万不能当着下人的面暴露,否则被锦衣卫抓到把柄,我相府就大难临头了。”
如此郑重提点,胡添自不敢怠慢,他连忙拱手道:“老爷放心,这几日老奴便将府中下人逐一盘查,稍有些不牢靠的,统统打发到外院看门去,这内院,绝不许任何有嫌疑的人进来。”
“恩!”胡惟庸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胡添扫了眼胡惟庸脸色,见其神色如常,便也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吱吖……”
书房正门合上,房内只剩胡惟庸一人。
烛火摇晃,光影在胡惟庸脸上昏暗交织。
在这昏沉光线衬托下,胡惟庸的神情,渐渐变得阴戾森冷。
“陆羽,当初老夫给你活路,你却不走……事到如今,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虽然胡天赐一事,陆羽只打了个酱油,但不巧这一环恰巧被胡惟庸所查知。
在胡惟庸眼里,是陆羽救下刘老汉,才有了后续波澜,如若当初陆羽同意交人,事态或有挽回余地,因此,这笔账,无论如何都不能漏掉他。
“你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咬牙攥拳,恨恨念了许久,胡惟庸眼神中又多了几许哀楚。
“天赐,爹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爹保证,会让那些暗害你的人,一个个都下地府陪你!”
……
“衣冠不整者,记笞刑十记;妄议是非者,记笞刑二十;流连烟柳、沉迷女色者,记笞刑二十,张榜告谕示诫;妄谈朝政者……”
朗朗背书声不绝于耳,古色古香的书卷堆满书桌。
正所谓入乡随俗,进入国子学这高等学府,陆羽岂能不用功读书,但他所诵读的,并非经义史策,也非他自创并推广的算术口诀,而是这国子学的学规。
身为司业,有执掌训导之责,所以他必须得熟练背诵这学规,否则学生犯了过,你还要翻书查阅处罚细则,岂不贻笑大方?
正自刻苦背书,却听值房门口响起咚咚敲门声。
陆羽抬头,就撞见一张干瘦、谄媚的老脸。
来人是国子学学丞金文征,这人年岁不大,约摸三十四五,可许是久在学堂这种古板枯燥的环境中浸淫,竟生出一副老学究的清苦嘴脸。
若只是文墨气息太重,或还能夸一句温文雅致,可偏生这金文征脸上总挂着副讨好笑容,颇像是官场底层摸爬多年的老油子。
能将读书人和当官者的缺点集于一身,倒也是难得。
陆羽初来乍到,对这人了解不深,自不会因其外表就心生憎厌,他与这金文征,不过最寻常的同僚关系。
此刻这金文征敲了敲门,便拿着一塌纸走了进来道:“司业大人,这是今年年中考核不合格的生员名录,您看看……该如何处置?”
一如后世各种期中、期末考试,国子学每年也会举办各种考核,主要是为了考评生员的学习成绩,毕竟自朱元璋在洪武六年停止科举后,这国子学就成了当官的一条路,不少官员都是国子学出来的。
而这年中考核,在国子学中算是比较重要的考试,成绩不理想者,那是要记罚的。
原本陆羽正在背诵学规,顺手将那学规往后翻两页,便也能找到相应处罚,依规办事则矣,但他对这学规本就看不上,自然也不愿做这得罪人的事。
闻言,陆羽蹙眉道:“这事……不该归祭酒大人管吗?”
金文征笑着摇头,拱手朝天道:“祭酒大人总理学政,可谓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他哪有功夫处理这些小事?”
再将那名录托了上来,谄媚道:“这种事,循例都是司业大人您来处理的。”
原本一句话能回答的事,他非得隔空将宋讷吹捧一番,着实马屁精。
陆羽心中,将这金文征的印象分扣了些许,但他面上仍在淡笑,点头道:“如此,便交由我来吧!”说着,他将那名录接过,摊在桌上,同时,另一只手已捞起先前背诵的学规,翻阅起来。
“考核末等者,记……”
将学规翻至学绩劣等那一篇,再对照所记内容确定处罚规格。
他正看得仔细,一旁的金文征探头观望,却又温笑起来:“司业大人初来乍到,对这学规似不甚熟稔啊!”
他笑着上前,指着名录道:“这生员李玉田,考核中有一门劣等,依照学规当记笞刑十记。”
陆羽正翻到学规对应条例,果真如这金文征所说,他忙笑着点头:“金学丞倒是个热心肠!”说着,顺手提笔,在那名录上勾画记录起来:“记笞刑十记。”
金文征笑着回应道:“辅佐司业大人,乃下官应尽本分。”
既有人帮忙,陆羽也乐得省事,便继续看那名录,往下再寻找考核劣等之人。
“下一个,生员赵怀生,考核中有两门劣等……”
他口中念着名录,又将目光移向学规:“依规当处笞刑二十……”
正自念叨,那金文征却笑着伸手指来道:“大人说错了,这赵怀生此前就因衣着浪荡,被罚过一次笞刑,此番考核,他属于‘戴罪之身’,考核劣等是要从重处罚的!”
“竟有此事?”陆羽一怔。
金文征笑着将学规翻到最后,指了指最后的条例:“大人您请看。”
陆羽扫了一眼,果真如金文征所说,这考核劣等者的处罚,也要依据各生员平素表现而定,平日表现好的,就只论个基础责罚了事;可若平时表现差,考试再考不好,那是要加重处罚的。
“宋老头制定的学规,倒还挺人性化嘛!”苦笑两声,陆羽轻言揶揄两句。
金文征显然不习惯这般轻浮话术,只苦笑缩了缩脖子,未敢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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