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研究的就是要有不怕困难、不怕寂寞、不怕失败的顽固特质,作为在房陵定下心沉寂许久的天文研究者之一,尤逐自然也是个响当当的铁头娃。
看到来自二公子的不赞同的目光,尤逐不能理解,并逐渐倔强,顶着压力,又怂又犟地迎难而上,问:“您分明是知道的,不是吗?”
知道就是知道,有什么可遮掩的?这又不是丢人的事。
他说:“我看到了,您不因为欢的言论而惊讶,更不为其他人的言论而惊讶,您一直在平静地书写。”
尤逐其实不知道其他发言人的姓名,所以只随口带过。
赵昌难绷。大哥,你更新世界观的时候不去看那些说话的人,看我这个边角的背景板干什么?你这视角也太宽了吧?你上辈子是鹰啊?
“……在房陵是您率先道明,希望我向外测量影长。”尤逐道。
他并不是刻意盯着谁看,只是,纷纷扰扰中巍然不动、端坐执笔的人,仿佛自与环境不同,以沉静隔绝外界,独成一道风景,而这份深邃的安宁比星空更能吸引他的视线。
让他不知不觉就将目光凝聚在那里,等到发觉之时,已经看了许久。
“原来是二公子的想法?”旁边的人也回神,和同伴小声哔哔,“前天二公子有说吗?好像没有啊?”
前天集会刚开始的时候,由赵昌做了个简单的开场报告,总结测影行动的来龙去脉、最后结果,并展望未来。但在这叙述中,他淡化了自己的影响,把核心放在房陵这个地方。
他猛吹一波房陵,狠狠拉高房陵的被关注度,希望传扬出去后,能让更多人燃起对房陵的好奇,再次为建设大秦先进科研县助力。
“但是您为什么会生出测影的想法呢?”尤逐很好奇,“是因为早在与我相遇之前,您就已经对天地有所疑虑了吗?”
赵昌:啊对对对。
这问题一点也不好回答。他难得被问住,并在心里狂敲尤逐的脑袋。赵昌只是觉得因时代而得以增长的见识没什么值得他自满骄傲的,比起说成自己的成就,一步一步地启发别人更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有种养成感。
他听见了窃窃私语:
“怪不得这几天是由二公子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又是大王的偏爱。
“我也懂了,原来是这样啊。”
所有人都是因为二公子才聚集在这里的。不止是史官出现在这的原因,曾停留在房陵的人也是因为二公子的建议,才向外测量,最后来到咸阳。包括吴叔行,会在咸阳养牛,是由于秦王受到鸡的影响,而公子将闾的鸡,追根溯源,仍然要归于公子昌。
尤逐没有停下,继续目露憧憬说:“到达咸阳后,我听闻过您所做的事情,宛如上天在梦中启示……”
“我的想法……”赵昌毫无征兆地出声,再不说话,连神仙托梦都要出来了。
淦,你不要太离谱!你也太会想了!
“我确实对天地有所怀疑。”赵昌不做表情,心中凌乱,“但我不能确信我是对的,所以希望你们先去证明。”
尤逐得到回应,仿佛也得到鼓励,求证一般,问:“所以您的想法和欢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您听到的时候才不会惊讶啊。”
赵昌:……
他沉痛颔首。
承认是自己的想法总比被扯上什么天不天神不神的要好。
“我并不想因为我影响你们的猜测……”赵昌也不愿意将来被曲解成“看好戏的傲慢”,出言细致地解释,“我一个人的看法不是准确的。直到发现我们之间在走向共同的方向,我才能确定我的思索不是孤独地行走,这让我感到喜悦。”
他快刀斩乱麻,道:“而你所讲述的设想,我并没有提前考虑到。请继续吧,我想要听到你思考的更多内容。”
赵昌的眼神求知若渴,目光真诚地鼓励,笔也拿好了,就等着开课做笔记。
尤逐被这副一心向学的态度怂恿,燃起来了,当即郑重点头,重回原位,续接他的讲述。
赵昌心中微松:“……”糊弄过去了。
真是倒了大霉,才遇到你。
赵昌的手机械性地记录着,脑中已经放空,过滤掉外界的声音,好像耳朵直接连通了手臂,只会把听到的东西转化成文字记下来,而不带一点思考。
他现在无法细想别人会对他这番言论做出什么反应。不管怎么感慨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快点结束。
等到众人沉浸在正经话题中,不断有人上场更替争论辩驳,最后声音渐息,一天就又要过去。天色再次渐暗,殿内已经有侍从点上灯火。
赵昌看聊得差不多,迅速让人敲响终结的钟声,解散吃饭。
振鸣的金属唤回了他们在星空遨游的大脑,游神归于躯壳,恍然感受到干燥的嘴角、嘶哑的喉咙与蠕动的肠胃。
聚焦的视线,只来得及看到公子昌率先离场的背影,在他离开之后,剩下的人才会撤离。
蓟彤看着背影,回想起不久前尤逐所说的事情,感叹:“二公子实在是谦逊啊。”
声音缓缓飘进赵昌的耳中,他默默加快脚步离去,因而也就没有听见之后更小声的讨论。
蓟彤道:“你还记得吗?他出生那年,东面出现了彗星,它经过北方向西而来呢……”
谢淙当然记得这个,并把关注点放在“西方”,因为秦在西。
他表情逐渐微妙:“彗星到西方的时候不是五月了吗?二公子生于暮春祓禊,五月时二公子已经出生两个月了。”
虽然彗星一般会带来坏事,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他现在觉得,那次存在时间特别长长长的彗星说不定是与众不同的好兆头。
毕竟他所看到的改变、来自二公子的改变,并没有什么恶兆,反而都在稳步向好。
“我没有和你说这个……嗯……似乎它在东出现的时候,二公子正要降生啊。”蓟彤的思路直接被带歪,沉思,联想起另一件事,眼中含光,“十二年末十三年初的时候,天东又有彗星,那时候——”
那时候二公子身上有啥大事发生吗?没关注过啊,完全想不起来。
蓟彤暗恼自己竟然不知道要早点注意大王的公子,平白错过了好多成长记录。
可恶,等到将来公子昌生公孙,我一定要从头记到尾。
谢淙唇角微动:“你不要太牵强。”
我们观星总结预兆也是要有理有据的。
“再者,九年出现的彗星你怎么不说。”谢淙道。
在职期间,记住重要的记录是他们的本能,也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史官应该做到的事,他们压根不需要去翻阅当年的情况,直接就可以从脑海调取信息。
蓟彤严肃摇头:“九年的彗星,不是出于东方,所以它不是二公子的彗星。”
这话简直有理有据得让谢淙沉默。
东方……这些年一共就只有两次出于东的彗星。
蓟彤不知道第二次意味着什么,但谢淙知道。他想,大概就是那时候,二公子在大王心里占据重要的位置了吧。
对于公子昌来说,一次是降世,一次是开始稳固地位,确实都是大事啊。
谢淙的脑补没有受到半分阻碍,他心中逐渐松动,接受蓟彤的理论,最终只是有些艰难地重复:“……‘二公子的彗星’?”
你这就叫上了?
“怎么了?”蓟彤不解。
“没什么。”
不过叫彗星是不是不吉利……要改一个称呼吗?谢淙表情正经得像在思考国家要事。
他想:凡是出于东的彗星,或许不是常规的、正常的彗星,或许它们不意味着灾厄。或许它们带来的会是昌盛。
念及此,谢淙愉快地决定,刚好明天要轮值,回去之后就整理几百年间已有的所有记录,找到东方出彗星会带来好事的证据。
……
不知道为什么,赵昌今天这顿饭吃着吃着就不香了。
他思索一番今天的遭遇,深感不能再这么下去,决定把事再向上甩,扔到老爹头上。
但赵昌还没赶去咸阳宫扔压力,秦王这个全国最大的控制狂就已经收到尤逐吹儿子的消息,并直接召唤家崽。
“我听说——”秦王眉梢克制不住地扬起,“——有人在夸赞你、崇拜你吗?”
早知道我就也去那里坐着,挤一挤见廷尉、批奏疏的时间,大不了晚上回来再批,完全能来得及。
赵昌:“……那是误会。”
秦王根本听不进去。他一心想着,自己竟然错过了现场版。这可是他期待已久的高级炫儿现场版啊。
当时别人的反应一定很有趣,但他竟然就这么硬生生错过亲眼见证的机会。
秦王可惜地叹气。
“您清醒一点吧。如果您在场,我最后会生气的。”赵昌凉凉道。他都不敢想象,旁边如果坐着个想拱火的老爹,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样。
秦王抬目,面无表情,发出死亡射线:“我没有在场,我现在就生气了。”
“……”赵昌无奈,根本没有接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说,“您是因为错过今天的精彩演说而遗憾吗?我已经全部把它记录下来了,但是受限于紧迫的时间,字迹有些潦草,我需要回去再做整理。”
为了在有限时间内记下更多人的话,他的笔记不是“有些”潦草的程度,是已经勾画到除了他就没有人能看得懂。所以之后的整理也只能自己上手,抽时间重新抄录。
秦王为这无趣的反应而不屑,说:“我已经听说精简的内容,但不是还有需要争论的地方吗?他们还要继续探讨,等到有最后的结果,再交给我看吧。”
出一个半成品就想让他不断跟进,当他很闲吗?
赵昌点头应下。
这个话题就当做结束,于是秦王另说一件发生在北方的事情,道:“从外传来哀信,燕王薨逝了。”
“嗯?”赵昌震惊得眼睛飞快眨巴眨巴,好像每眨一下都是在点击刷新大脑桌面,“这和他有关系吗?”
不是吧,甘罗哔啵哔啵地把燕王说死了吗?
他啥也没告诉我啊。
“……可能。”秦王并不清楚。
他知道儿子这是在说甘罗,他得知后的第一反应其实也是往甘罗头上扣锅:“但是我并没有听到谁谋害君主被缉拿,或者是传来奇怪的求助,也许只是普通的病逝……”
赵昌不太信,因为他充分相信手下人的主观能动性。
“寿尽也很有可能。”秦王还慢悠悠补充一句,“毕竟燕王年纪也不小了。”
像我父王,跟燕王差不多大,早就已经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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