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天际呈现出一种微亮的暗紫色，只有遥远的地平线上还有几抹橙红相间的颜色。

夕阳已经沉入海平面之下，将天空的步调让给朦胧的残月。

黑龙扭头望了鲛人一眼，又或者他其实是在看鲛人壳子里的何舟渡。

最终，他还是一摆尾率先游向了入海口。

但在鲛人眉眼微松之际，龙的尾巴盘绕成勾子一般的形状，趁其不备一把勾住了鲛人的手腕。

那双金银交织的眼里闪现错愕，然而等鲛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黑龙带着，跃出了入海口。

水浪终于在这个瞬间达到了最高点，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沫随着一个浪头的砸下而四散。

也正是这一道自源头到入海口都没有消失，现如今却拔高起来的浪，助力黑龙带着鲛人跃过了入海口那无形的门槛。

于是一切变化都发生在无形之中。

鲛人金银相间的眼中望见黑龙的鬃毛无风自动，原本因为氛围消耗呈现出半透明的身躯，在一阵金光后陡然凝实。

手腕上被龙尾缠绕的位置传来了切实的触感——温润的鳞片与带来痒意的尾毛，鲛人当即抬头，便听见一声嘹亮而畅快的龙吟。

天空中原本零散的云层也在此刻散开，氛围像是被海绵吸引的水一般尽数涌入黑龙的身躯。

仿佛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蜕皮，老旧的氛围层如蛇蜕一般自黑龙身上开裂、脱落，然后粉碎成最纯粹的氛围。

他的鬃毛与犄角越发华丽，黑鳞的暗金色泽亦是熠熠生辉。

那颗原本归属于黄河的龙珠在此刻散开，化为一阵纯粹的金色光芒。

再看去时，真正属于黑龙的龙珠已经凝成，一抹暗金沉稳地坠在项下。

海面上，龙类的威势越发强盛，哪怕只是龙吟声同样有海浪相随、云雾相伴。

然而氛围没有让黑龙更进一步，只因他捎带了额外的东西。

就在黑龙变化停止的那个瞬间，鲛人意识到氛围改变了目标。

那些氛围不再涌向黑龙，转而朝着鲛人簇拥而来。

在鲛人错愕之际，氛围一拥而上。

像是如沐春风的触感，他身上残余的伤口在眨眼之间便修复完成。

鲛人的左眼得以重新睁开，那双眼睛亦是同样出现了变化——金色凝融在了那片银灰中，将其染成了一片浅金。

而浅金里，镶嵌着的瞳孔也已然不是鲛人原本的形状——那是一对龙瞳。

额间传来异样的感觉，等他伸手去触摸的时候，他摸到了硬质的触感。

下意识地，鲛人凝聚出一面水镜，接着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额上新生的纯白犄角。

毫无疑问，那是一对龙角。

身下的尾鳍也同时有了些许难以辨别的变化，不过大概算是好事。

氛围雀跃着，鲛人此刻能够清晰感受到周遭海域的一切情况。

不过鲛人的变化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本来就不是走蛟的主力和发起者，顶多是个辅助。

要不是黑龙拽了他一把，恐怕进了入海口，氛围也不会鸟他的。

想到黑龙，黑龙当真就扭头过来了。

他松开了鲛人的手腕，硕大的龙首侧着搭到了鲛人身前，微微一抬眼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

“来不来？”

鲛人怔住，而后失笑：

“你的龙类特有的心高气傲哪去了？”

“在熟人面前傲和脑抽有什么区别？”黑龙坦然地挪了挪脑袋，“所以你来不来？”

鲛人无言，单是伸手握住了黑龙的龙角，一个翻身跃上了黑龙的龙躯。

而在眨眼间，那绚丽的银白色鱼尾有了变化——它的尾鳍收起，转为了一条盘绕的银白色蛇尾。

蛇尾相当纤细，因而那些多余的部分便化为了两条属于人类的腿。

鲛人随手一勾氛围，在双腿和蛇尾变化出来的期间便顺势引来水流，为自己补了衣物。

鲛人会织鲛纱，尽管这项能力多数时候他不常用，但他确实会。

这甚至更像是本能，鲛人天生就知道什么样的衣物适合自己，所以也就不会有对纺织一窍不通，造出来一块破布披身上的情况。

确认鲛人已经坐稳了，黑龙感叹了一句：

“你好轻。”

下一瞬，他踩着话语尾音一飞冲天。

龙类的腾飞同样是本能，无需任何人来教授此道——云雾与氛围都会自然而然地助龙腾飞。

鲛人压低身体，已经做好了面对迎面而来的风的准备。

但狂风无法触及龙的身躯，也就只能让鬃毛与鲛人的长发一并飞扬。

下方黄河的入海口飞速缩小，连带着能看到周遭城市的光点和黑暗的原野，就像是一张卫星的俯拍图。

很快，黑龙又是一次腾跃，穿透了一片浓密的云层，正正好好能看见残月的光辉。

他在这时才停了下来，鲛人听见他兴奋地喘着气，连带着能感知到黑龙身躯里剧烈的心跳。

“知道吗？”

黑龙说，他回头去看背上的鲛人，一双眼在此刻反射着幽幽的金光：

“我其实从来没想过，我还会有这么一天。”

“我死掉之后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黑龙伸出爪子虚虚指了指龙角，“我只是不甘，只是恨，并且发自内心地排斥周遭的一切。”

“在那段时间里，我其实是没有什么时间感知的，我只是偶尔…偶尔能听到有人类幼崽和我说话。”

“其实是经常，”鲛人打断了他，“我小时候经常和你说话，或者说试着和你说话。”

“所以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吊坠说话？”黑龙没忍住，回看过来的金眼里带着纯然的不解。

“不止和吊坠，”何舟渡摇摇头，笑着告诉他，“我会和茶几、沙发、书桌，甚至是我的课本说话。”

“啊？”

黑龙的龙须弯成一个问号，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到了何舟渡的下一句话。

“这不是人类幼崽的正常社交，”何舟渡说，带着一种分外的坦然，“我只是…经常一个人待着，所以我会自言自语。”

“玩那种过家家游戏吧算是，不过所有角色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用这个方式来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

黑龙默然，像是有些尴尬，好半天才找回思路：

“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这样？”

“嘛…算是。”

何舟渡眨眨眼，顶着鲛人那张隽秀的脸凑到黑龙面前，粲然一笑：

“帮我保密？”

黑龙愣住一瞬飞快移开目光，接着在下一秒挪了回来，但语速明显变快了：

“保密没问题但你先挪开！你是不是完全对你这张脸在龙眼里的杀伤力没什么分寸啊？！”

“你是龙了，记得说话算话。”何舟渡欣然后撤，才慢悠悠地回答了后半句话，“那不会，就在你来之前，那家伙和我求婚呢。”

“就他？”黑龙嗤之以鼻，“他配吗？他配几把。”

“……你哪儿学来的这话？”

何舟渡没忍住看了一眼黑龙，却发现后者坦然至极：

“我不刚要说呢，就，你也知道我活跃起来是在那次帮你斩龙之后。”

“其实我还不太敢肯定到底是龙珠在帮我还是…还是因为我解决了那次沿海的事件，所以老天开眼了。”

“总之就是，自那之后，我就很清醒了。”

他说到此处有些感叹：

“人类啊，真是很奇妙的小东西。”

“所以你还没说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那话，”何舟渡没让话题轻易转移，“还是说你已经潮流到能自己上网了？”

黑龙后仰了一下头，最终还是在何舟渡的凝视里老老实实回答：

“你去食堂的时候从那些个人类崽子手机里听到的，怪有意思的嘞。”

……得，龙也逃不掉短视频污染说是。

何舟渡是真怕哪天这龙嘴一张就蹦出来个网络流行烂梗，那他是真会绷不住的。

……

黑龙与鲛人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就以黑龙重新带着鲛人跃入海中告一段落。

然而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黑龙根本顶不住何舟渡的话，几句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一干二净。

接着他才后知后觉地在何舟渡笑吟吟的注视里意识到什么，当下就闷闷赌气不说话了。

何舟渡对此的表示是——笑话，相处十多年了，这龙氛围一变嘴一张他就知道这家伙要干什么。

几百岁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老龙，就这样被二十来岁精于社交的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令人唏嘘。

……

在黑龙跃出入海口之际，走蛟过程便宣告了完成。

因此GSA的队伍也就可以回去了，而不必继续待在这大冷天的河边，让湿气带着寒气糊一脸。

不过何舟渡仍然安排了几支小队收尾，重点去是周围勘察有无损失情况，以及去信使曾出没的地点安抚群众。

信使现在的状态很虚弱，但仍然是值得防备的。

正因为如此，前去勘察的小队都带了枪械，也被告知了如果看见行为和样子诡异的人时要注意警戒。

不过好在，大概是它真的很虚弱，后续的勘察情况一切正常，信使没搞出什么额外的幺蛾子。

对GSA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何舟渡在查看了现如今的超自然氛围分布情况后，便干脆利落地下了个新的指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条龙诞生了，大氛围现在很安静，安静到像是祂很满意。

于是随之造成的影响就是世界的总体氛围也相当平静，平静到不太符合当下的氛围水平。

但不管为什么，这对GSA来说都是个休整的好机会。

所以何舟渡下达的指令倒也不难猜——近期维持设施的正常运转，对所有收容物进行统一定时检查。

除此之外，大部分队伍回归局内，暂时不再去进行新的收容，新的装备开始进行整备和尝试。

当然，说是这么说，GSA也不可能完全不管外界的一切。

所以普罗维登斯仍然在监视世界的总体氛围情况，小队也处在随时待命的情况。

……

不管怎么说，何舟渡是暂时迎来了一段空闲期。

鲛人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被医科部拉去进行体检，以明确变化的程度和情况。

而把自己压缩成一条宠物蛇大小的黑龙，毫不意外地直接无视了医科部部长灼热的视线，回到了何舟渡身旁。

黑龙又把自己缩了一圈，直到大约只有一指粗细，才悠哉地盘绕上何舟渡的手腕。

“还是这样习惯。”

他因为缩小而显得尖细幼态的声线里，是显而易见的愉悦情绪。

何舟渡无奈地看了一眼正好盘在左手上的黑龙——羽蛇神之前的馈赠也在那里，黑龙这一盘，正正好好地遮住了羽蛇纹身的眼睛。

说不是排斥，何舟渡是完全不信的。

但羽蛇又说不了话，那纹身完全是个死物，何舟渡也就随黑龙去了。

何舟渡的默认反倒是让黑龙更得意了，甚至于那条尾巴勾来勾去的，带起一层毛茸茸的痒意。

于是正在看书的何舟渡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你再乱动就下去。”

把自己缩成手镯粗细的黑龙闻言，满脸无辜地抬头：

“可我现在是活的，没什么东西能做到完全不动吧？”

“那你可以出去逛逛，”何舟渡放缓语气劝道，“GSA基地还挺大的，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和食堂说。”

“我不要，”黑龙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那个人类女性的视线像是准备把我吃了。”

“你说薛霖？她大概只是职业病犯了，而且你刚才不是完全不在意她吗？”

“我鳞片都被盯竖起来了，”黑龙理直气壮地说，“但是我要是表现得出被她吓到，岂不是很丢龙的面子？”

“在我面前就不要面子了是吧？”何舟渡没忍住吐槽道。

“在你面前？”黑龙斜了他一眼，“我的面子不是早就被你骂没了吗？”

没等何舟渡说话，黑龙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道：

“简直是从头到尾都在失败～”

一句话生生说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感觉，边说黑龙还边腾飞起来，绕着何舟渡转了个圈。

何舟渡：“…我给你个建议，你回头去找我们局里的心理医生看看。”

这龙铁定是有什么精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