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洛阳战场尚未落幕时，等在关中的唐王愈发不安分起来。尤其看着李孝恭、马元规一路南下，竟是一直卡在了冠军城寸步难行，他更是极为不满。

于是，唐王遣太常卿郑元璹将兵出商洛，徇南阳，准备驰援李孝恭。

这时，汉中的屯田已是如火如荼，几处阴谋作乱的地方豪族尽皆被罗士信带兵马踏平了家宅，斩杀而得的首级此时已挂满了南郑城头。

汉中诸郡一时肃穆，田亩清丈进行的比预想之中还要快捷、顺利。

此时的蜀中，第一版“蜀钞”已刊印完成。益州道大行台以储备的粮食、铜钱及金银为基准，允民众持钞等额兑换，随后先行在成都、绵竹等地发行。

从李昭的本意来说，他是不希望纸币挂上本位金的，这不利于他后面多发纸币，促进经济。

可对于这新兴事物而言，想要取信于百姓、商贾，总要有个过程。

在早期的试行阶段，他需要用政府储备作为信用。也是没办法的事。

即便如此，敢于尝试新鲜事物的百姓、商贾也并不多见。仍需要行台尚书省加大力度推广宣传。

但此时，李昭已没那份功夫。

在解决了纸币之后，他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武士彟、马周等人，自己则拉着高表仁等文士开始修订律法。

对他来说，这才是他所擅长的本职工作，也是极为重要的治理方略。

益州、汉中的乱象还将持续一阵子，这是他有意为之。若不混乱，他根本无法借机打击、清理在两地盘根错节的地方豪族，更无法收拢土地、人口这两项最关键的资源力量。

可混乱不可能一直存续，打开局面后不论进展如何，他都必须要立刻转舵，让两地民生、吏治走向正轨。

在益州道、汉中道颁行新法，便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李昭是标准的法学院毕业，大陆法系的拥趸，他可不会在此时搞什么陪审团、衡平法，更不会去搞什么证据至上、程序正义。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李昭先以开皇律为蓝本，拉着高表仁、辛家兄弟，蜀中大儒一道为开皇律做注释，起名为“疏议”。

在此时中华法系的进展过程中，“隋律疏议”的出现顺理成章且集大成的一步。而且，关键在于以此来治理地方，也不会惹得朝廷非议，李渊也说出什么话来。

反正只是注释而已，又非私自定法，并未僭越。

不过，李昭在做“隋律疏议”的同时，也加了个自己的私活进去。他要在这个时候就扭转中华法系的体例结构，改变诸法合体、民刑不分的法治传统。

李昭在开皇律之外，重又列了一道并行本，摘录其中关于物权、债权、亲属、继承等几部内容，开始编纂民法典，他起名时自然因时制宜，唤作“民律”。

蜀中积蓄不及关中，可益州道的行商之事却是自古便有。早在张骞助汉武南略前，便已有先民通过茶马古道将蜀锦卖到印度乃至中亚。

在暂时无法凿空西域的情况下，李昭打算先与爨氏等西南势力通商，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打开了国际市场。同时与关中互通有无，将蜀地经济盘活起来。

蜀锦自诸葛武侯改良后，经历数百年沧桑，至今仍是这巴蜀大地的拳头产品。

李昭将这个“国企”组建的工作安排给了妻子李慧芸，并抽调了妹妹李雪琪襄助，令她俩组织筹建“蜀锦府”安排益州道的各地妇女进行蜀锦生产，并以政府名义统一收购、采销。

至少在李唐控制的区域下，蜀锦这种奢侈品肯定会成为硬通货，足以给益州道的百姓们带来源源不断的收成。若是再打开西南市场，蜀锦会持续带来可观的收益。

李昭并未似前代一般强征租庸调，或以蜀锦代替税赋，也并未轻易动摇现今的税制。若是想动，他至少要待纸钞发行铺开，等到诸多百姓商贾认可之后再动手，那时他计划是改租庸调为两税法。

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确实是历史上的好政策，可是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候强行推广，只能贻害无穷。

李昭在只争朝夕的做着改革，但他始终绷紧了一根弦，始终告诫自己不要想当然，不要随意跨越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否则，未来那些本不该死的累累冤魂自会缠上，让魂牵梦绕、让他的良心再也难安。

便在李昭伏案工作，纸钞推行紧锣密鼓之际，汉中屯田和太常卿郑元璹兵出商洛的消息相继传来，看得李昭心神一动。

“若是有了郑元璹的增援，李孝恭和马元规怕是就坐不住了。他们必会试着强攻冠军城。对了，他们至今还未借道汉中，怕是就在等这个增援吧？”

李昭看着张亮信报不断思忖，随后他摇摇头，嘀咕道：“不止，只是有了援兵还不止，按李大爷的揍性，他怕是还要去招降朱粲。随后南北夹击，那吕子臧必然无法抵挡……”

想清楚了这一点，李昭立刻写了一封信，随后令张亮的手下尽快安排送给西城郡的苏定方。

虽然他们现在兵马还在整编，军力极为有限，可该做的准备是要提前做起来了。李昭料想，上庸地区的机会，不会太久。

“朱粲自诩迦楼罗王，那迦楼罗可是日食龙子龙孙的。李渊，你也敢去与他虚与委蛇？”

李昭随手布置了外交事宜，旋即又掉头扑在了“民律”和“隋律疏议”上。

他是法律专家，并非儒学专家。这两种观念碰撞时，有的是内容需要摩擦、整改、兼容并蓄。这些天里，他睡得愈发晚了。

华灯初上时，李慧芸带着阴月娥备了餐食，有说有笑入了李昭的书房……

此时，荆襄，菊潭城中。

唐王派遣的散骑常侍段确穿过了隋军控制区，一路来到了菊潭，招抚慰劳朱粲。

朱粲就在荆襄一带活动，对李密、李渊两大势力俱都恭敬。

他一直以来只是着意祸祸仍属隋廷的百姓。与那吕子臧也交手了数次，败多胜少。此时东进、北上都有些困难，南下却又多了个萧铣，朱粲故而也开始动了投诚的心思。

恰好，唐王的使者到了。朱粲一拍即合，答应了唐王条件。他只消投降，便可拿到唐王敕封的“楚公”封号，若是翌日李唐立国，那这“楚公”可就要转而变为楚王！

那李昭费尽心力巴结李唐，到最后还不是只被封了个“巴蜀公”？这二字王如何能与一字王相提并论？

别看朱粲出身不高、学识不深，可这等见识还是有的。

双方一拍即合后，朱粲当即设宴款待，段确又生性喜欢喝酒，两人便带着朱粲军中一众将领共同入宴。

席间，段确酒过三巡，渐渐有了些醉意。

他是看不起朱粲其人的，只是王命难违，他知道唐王打的主意是在荆襄扶持起一股自己的势力，至少制衡住地跨汉中、益州的巴蜀公。

只是，没想到唐王居然出手如此豪爽，居然封了朱粲“楚公”的称号。还真是小人横运。

趁着醉酒，段确戏谑般对朱粲问：“楚公，在下听说你爱吃人肉，嘿，不知这人肉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出，满座朱粲的将领都不禁变了脸色。若是粮食充裕，谁人又愿意吃人？这唐王使者，未免骄横了些。

朱粲面不改色，只是冷冷回答道：“这人不同，肉的味道自也不同。若是吃醉鬼的肉，那口感就像是吃酒糟猪肉。”

段确勃然大怒，猛地一推桌子，骂道：“狂贼，你入朝后不过是个奴仆头目而已，还能吃人肉吗？”

“嘿……”朱粲笑了笑，他麾下的众多将领也跟着笑了笑，骤然起身。旋即，段确和几十名随从俱都被在军中擒下。

一口大鼎再度被烧开，朱粲押着段确来到了鼎前，此时，段确的酒已经醒了。

看着滚沸的大鼎，段确两股战战，告饶道：“楚公，楚公！先前某一时酒醉，口不择言，望请饶命。您杖责于某，砍，砍某一条手臂也好，还望息怒，息怒啊！”

朱粲拽着段确的头发，对他笑道：“天使代天而来，何罪之有？只不过，我朱粲只是个奴仆头目，当不得你大唐的楚公。可惜了……”

语罢，朱粲猛地用力，将段确生生举过头顶，随后猛地丢到鼎中。旋即，段确的随从们也在惨嚎声、求饶声、咒骂交织声中被一一推入大鼎。

诡异的肉香飘散开来，随后营中响起了一阵阵撕咬、咀嚼、吞噬的声响。

翌日，朱粲屠光菊潭城中的百姓，带着他的食人大军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