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咄禄特勒南来的阵仗并不算大,不过二十余人而已,可李唐随行护卫、招待、接引的一应人等却已有近五百人。
自雁门郡一路南下,李唐向导还要带着队伍刻意绕路,干扰方向,到得关中已是足足两月过去。
骨咄禄特勒倒也没不耐烦,一路上李唐宴饮、招待规格极高,侍候之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二十余突厥子弟几乎就是一路享受过来的。
反正此行之目的不过是为了拿到对应钱财,一路上又没有丝毫遭罪,早点晚点并无区别。
等一路到达长安城时,骨咄禄特勒等人倒也被震惊了一番。久在苍茫草原,最近一次见到汉地大城还是前次攻打晋阳。
可真对比起来就会发现,区区晋阳根本无法与长安相提并论。
这长安是汉时古都,宇文恺营造的西京,城池高大恢弘、占地极为广阔,乍一见之只觉得不似凡间之物。
骨咄禄特勒毕竟是突厥显贵,却还好说。那些随行的侍从、武士等俱都惊得咋舌不已,让前来迎候的礼部官吏不由得挺了挺腰身,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戏谑的笑容来。
骨咄禄特勒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未多说什么。一行人径自于通化门进了长安城。
刚在鸿胪客馆安顿下来,骨咄禄特勒便将典客丞唤到近前,说想去长安东市逛逛。
典客丞有些为难,言说礼部尚书眼看便要来会晤,是否等等再说?
骨咄禄特勒不屑一笑,他根本不理这些,扶了扶圆肚下的腰带,蛮横道:“我等是客,让客人等主人岂是待客之道?你若是不肯带路,我等便自去街头抓人来带路。”
典客丞不敢怠慢,到底还是安排了吏员带路,并嘱咐吏员一路好生看顾。
半个时辰后,新任大唐礼部尚书李纲一脸严肃盯着典客丞,压抑着怒火没有喷涌出来。
他对典客丞沉声问道:“那突厥使者现在何处?为何你不亲自看顾着?万一他们惹出是非来如何是好!?”
典客丞挨了上官训斥自然只得不断认错,可心底却是一肚子委屈。
这典客署内典客令只是勋贵挂名,实际事务操持都需要他这典客丞来安排。晡食、寝具、马匹哪个不需要他来费心?岂能自己随了那些突厥蛮子去逛东市?
而就在李纲发怒,典客丞腹诽之际,先前那带着突厥使者外出的吏员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没见到人群之中的李纲,也顾不得去搭理旁的随员是谁,匆忙找到典客丞,他拽着典客丞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可越是着急呼吸便越是急促,越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倒是李纲还颇为沉稳,命人给这吏员端了碗水。后者饮罢后喘匀了气,指着东市方向叫道:“赵公……赵公与突厥使者起了冲突,快……”
“什么!?”李纲等人大惊。
他顾不得许多,劈手抓过那小吏的衣袖便将他向外拽去,一边疾走一边道:“究竟是怎生事,赵公为何会与突厥使者起了冲突,你速速报来!”
小吏不认得李纲,还频频回头去看典客丞。
李纲怒道:“本官乃是礼部尚书,快说!”
小吏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道:“那一行突厥使者进了东市便开始逛,见到好东西便拿,拿了就走……”
李刚怒道:“早不是说过么?他们一应采买全由礼部负担,怎还能因此起了龌龊?”
小吏辩解:“自是向店主都说明白的,我都言说晚些时候礼部自会会账,那些店主见他们是突厥人也没人起龌龊。
“可那突厥人吃了东西后要抢人家婆姨,那店主抵死不从,被那使者一刀砍死了……”
“什吗!?”李纲瞪圆了眼睛,他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那赵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封为秦公的李世民,再如何了得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他若是与突厥使者起了冲突,那后果……
李纲来不及问得更细,他连忙叫着备马,同时急急下令随员驰回皇宫,速向皇帝李渊禀报。
突厥使团才来长安第一天,长安城里便已有乌云蔽日……
东市,一家食铺子外面,一个模样娇俏的妇人正伏在一个血淋淋的男人身上哭得惨绝。四下里百姓已将这里围得里外三层,各自手中大多都吃了些木棍、石锁之物,看得义愤填膺。
死者名为田五,与妻子孙氏一道经营着铺子,手下的羊肉泡馍乃是一绝。平日里东市的商贩、百姓顾客多有去他铺子里会食的,其人还颇为仗义豪爽,结下了不小人缘。
此时,胸口处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鲜血汩汩而出,人已是彻底没了声息。
尸体左侧,骨咄禄特勒一脸倨傲,拎着手中弯刀似全无惧怕。而对面,李世民面沉似水,他麾下的十余个骑士俱都已拔出了兵刃。
“你是突厥使者又如何?在我大唐,你便敢当街杀人行凶么?”李世民沉声问了一句,自有会突厥语的随从将话译了过去。
骨咄禄特勒“嘿”地笑了笑,不耐烦道:“杀便杀了,你待如何?”说罢,他不理会四下里几欲喷火的目光,径自去抓那女人的胳膊。
这一下,彻底犯了众怒。
李世民伸手按在剑柄上,沉声道:“住手!”
骨咄禄特勒充耳不闻,李世民登时双腿一敲马腹,手中剑已出鞘了半分。便在此时,自人群另一侧响起了一声大喝“让开!”
一骑人影蛮横得撞开人群骤然驰了过来,他没去管突厥人在做什么,而是直接挡在了李世民的马前,逼得李世民勒紧了马缰。
“尊使!久违了!”那马上骑士没去与李世民打招呼,反倒是第一时间冲突厥使者喊了一句。
骨咄禄特勒抬头一看,发现果然是个熟人,不由得笑了笑,冲马上骑士抚胸作礼。
马背上,匆忙赶到的刘文静暗叹一声,跳下马来,也与骨咄禄特勒行礼对答起来。却是将已然愤怒的李世民晾在了一旁。
此时,另有随员上前,将女子及其丈夫的尸体拖出了人群。突厥众人见了倒也并未阻拦。
好一会儿,李纲也终于纵马奔入了东市,他一路疾驰跑得鬓发散乱,好在见到李世民并未动武,刘文静又已赶到了此处,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匆忙下马,也赶快凑了过去。
刘文静的处理方式很成熟,并未再对突厥使者发难,但也并未继续纵容。借由他曾在突厥为使的交情,刘文静成功劝阻了突厥使者继续激化矛盾,随后便着李纲将突厥人接引回馆驿。
随后,他又令礼部的随员尽快安抚在场百姓,处理善后。
见朝廷命官在场,且显然级别都是不小,百姓们被官员说服安抚、被吏员推搡呵斥,渐渐都散了。
这时,刘文静方才擦着额头汗水,大礼见过了赵公李世民。
李世民没有回礼,只是冷冷看着他。
刘文静对他小声道:“赵公,你心里清楚,此时此刻,绝不能与突厥交恶。”
李世民眺望着突厥人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反问道:“所以呢?便对他们纵容至此?我这京兆尹看着治下子民被凌辱残杀,便眼睁睁看着!?”
刘文静张了张嘴,只得叉手劝解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话音未落,宫里便有宦官赶来,召赵公李世民入宫。
李世民没有再与刘文静多说,这两个自晋阳起兵时便做首谋的搭档,此时却一时形同陌路,擦肩而过。
很快,李世民入了皇宫,见到了自家父亲。
李渊看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前番几次都表现不俗,朕还以为你可堪大任,今日怎如此沉不住气?”
李世民低头行礼,没有说话。
李渊“呵”了一声,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前,骂道:“怎么?在朕面前,你小子还有脾气!?”
“此大辱也!臣,请斥责突厥来使,以全国体!”李世民沉声回应。
李渊“哼”了一声,负手踱步道:“没说‘请斩突厥来使’算你还有些城府。斥责?拿什么斥责?你道突厥南下,你四弟和三妹两个守得住太原?”
李世民闭了闭眼,沙哑着嗓音反问道:“可如此,如何对百姓交代?”
“百姓不需要交代!”
李渊怒道:“朕乃天子,你乃皇亲,岂有天子、皇亲向黔首百姓交代的道理!?为天子者必得万民拥戴,天子只需顾念威仪,岂能被黔首百姓牵着鼻子走?”
李世民吐了口气,低头服软道:“儿臣,知错……”
李渊忽然缓了语气,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低声道:“你熟读史书,不知道韩信么?你不知道勾践么?”
李世民点点头,李渊没再多说什么,挥手让他退下。只是在临出门时,李渊补了一句:“明日,将于太极殿迎突厥来使,你……自回避吧。”
李世民顿了顿脚步,反身行礼退了出去。
当夜,李世民书房的灯燃了许久。他径自枯坐在桌旁,看着手中一叠文册,只是发呆。
妻子长孙氏举着烛台,轻轻推门而入,见丈夫如此认真也不敢轻易打扰。
她缓步走到一旁,将灯火挑燃,直到做完这些,李世民才似回过神般看到了她。
“夫君,在想些什么?”长孙氏坐在一旁的胡凳上,轻轻攥住李世民的手,小声问道。
李世民苦笑一声,举着手中文牒:“观音婢,有一个问题,且问你一番。”
“夫君但讲……”
“究竟是为天子者必得万民拥戴?还是得万民拥戴者才可为天子?”
长孙氏心头一惊,只觉得自家夫君这个问题好生危险。
李世民似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手中文牒,喃喃道:“为民贼独夫?抑或为生民立命?”
“李昭……你到底什么意思?”
翌日,突厥始毕可汗遣骨咄禄特勒来,唐皇宴之于太极殿,引之于御座,宠沃有加,奏九部乐。
给予突厥军饷钱遗,不可胜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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