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龙锡被赵净气的不轻,这个刚刚入仕的年轻人,犟的如同倔牛。
他铁青着脸,一摆手,道:“来人!”
内阁围观的人瞪大双眼,窃窃私语。
要是小吏端来笔墨,这个嫩头青真的写了辞呈,钱阁老是批还是不批?
不批,颜面尽失,沦为朝野笑话。
要是批了,他没有什么好处,一个堂堂阁老,逼迫言官辞职,怎么说都不好听。
而另一边赵净就不同了,他秉持了科道言官的职责,面对阁老的喝问面不改色,颇有言官敢做敢言的风骨。
经此之后,赵净必然声望翻转,名声大振!
赵净站在钱龙锡面前,肃色抬手,一副决绝模样。
这一幕,看的钱龙锡更加恼怒。
他一声落下,并没有人答话。
内阁的小吏仿佛都不见,一点动静都没有。
钱龙锡一拍案桌起身,向着吏房大喝道:“人都死哪去了!”
他这一声怒喝,让门外围观的人一惊,连忙散去。
而吏房里,更安静了,没一个人冒头。
“吵什么?”
这时,韩爌从门内进来,瘦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见过韩阁老。”赵净不急不忙的见礼道。
钱龙锡一指赵净,怒声道:“你问问他,他一个小小给事中,居然驳回了吏部举荐奏本!朝廷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韩爌与赵净打过几个照面的,闻言伸手拿起桌上的抄录副本,打开只是一扫就放下,与赵净道:“近来内阁事情很多,中书舍人还有一个空缺,你来内阁吧。”
赵净一怔,还以为韩爌也要教训他一番。
钱龙锡皱眉,旋即冷哼一声,背手往值房走。
赵净知道,韩爌进来的那一刻,求直邀名的机会就没了,不过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抬头挺胸,大声道:“启禀韩阁老,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官现在是吏科右给事中,决不允许吏部如此乱来,这样的奏本,下官有一本驳一本,有一百本驳一百本,绝不纵容!”
韩爌淡淡道:“将温体仁请辞的奏疏,一同驳回。”
赵净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韩爌没有理会赵净,往里面走。
赵净一直目送着韩爌进入他的值房,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只是试探崇祯的心意吗?
赵净出了内阁,往六科廊走去,还没走几步,毛羽健大步迎了过来,一脸急色的低声道:“赵明堂,这事你怎么不带上我!?”
赵净看着一些人影闪现消失后,道:“这种求直邀名的机会不是多的很,你们御史还差出风头的机会?”
毛羽健连连摇头,道:“你刚入仕,还不懂。能够有理有据的当面谏言六部堂官、阁臣,还有陛下的机会并不多,哎,错失良机啊……”
赵净有些搞不懂毛羽健怎么就在乎这种当面顶撞的事,他不知道其中是有风险的吗?
两人走向六科廊,确定没有人,毛羽健又低声道:“不少人在弹劾温尚书,你这驳回吏部的奏本,要惹麻烦了。”
赵净一点都不意外,道:“你没有弹劾吗?”
毛羽健摇头更快,道:“这种事,我从来不掺和。”
赵净不信,但作为官场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是劝告道:“现在朝廷与陛下在针锋相对,陛下是否再次退让还难说的很,咱们都不要掺和。”
毛羽健面露古怪,道:“你不是已经掺和了?”
赵净眨了眨眼,正想找借口,毛羽健顿时会意,道:“你还是想要借机扳倒钱谦益?有办法了?”
说着,两人进了吏房,赵净挥手,屏退了其他人,这才道:“有一个办法,但风险有些太大。”
毛羽健双眼一亮,道:“什么办法?”
赵净想了想,道:“提审钱千秋。”
毛羽健愣了下,直接道:“不可能!别说你了,便是陛下要提审,三法司主官都得跟着,没用。”
赵净神色不动,道:“如果是东厂?”
“东厂?”
毛羽健神情不太自然,道:“我劝你不要与东厂沾染上任何关系,这比你上几道奏本,参倒王在晋还要严重的多!”
赵净皱眉,道:“这么严重?”
毛羽健脸色严肃,道:“你才刚入仕不久,不懂这里面的事情。东厂,镇抚司,在过去几年,害死了太多人,朝野对它们忌惮太深,恨之入骨。别说你,哪怕是陛下要重启东厂与镇抚司,朝廷非得炸锅不可!其他人,谁碰谁死!”
赵净目光一沉,原来是因为这个。
难怪崇祯会瘫痪东厂与镇抚司,不止是他本人厌恶,朝野更是痛恨。
如果是这样,高宇顺真要按他说的做,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我有事出去一趟!”
赵净猛地站起来,大步出门。
毛羽健已经猜到了什么,吓了一大跳,左右四顾,见没人快步偷偷溜走。
赵净直奔尚衣监,寻常这个时候,高宇顺要么在乾清宫,要么就在尚衣监。
刚到门口,赵净迎面看到了一脸凝重,大步而出的高宇顺。
高宇顺脸色微变,拦住其他人,急急拉过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赵净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一咯噔,道:“你去了?”
高宇顺沉着脸,道:“还没有去,被人告发,皇爷唤我去坤宁宫。”
赵净刚要说话,不远处走来一个内侍,尖锐着嗓子道:“高公公,皇爷在等着了。”
高宇顺顾不得与赵净说太多,低声道:“记住,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论到什么时候,都给我咬死!”
赵净重重点点头,目送高宇顺被几个内侍押走。
领头的那个人回头深深看了眼赵净,带着高宇顺走向坤宁宫。
赵净心里暗沉,忐忑不安。
在他的原本计划中,高宇顺带着人去刑部,将钱千秋带去东厂,必定能审出内情!
不曾想,东厂居然这般敏感,高宇顺还没行动就被崇祯发现!
‘高宇顺能应付得来吗?’
赵净提心吊胆,眼神不断变化。
一旦高宇顺招供,那他这个‘交通内侍’的罪名跑不了,必死无疑!
高宇顺很快被押到了坤宁宫,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崇祯穿着睡衣,头发披散,阴沉着脸,坐在床边,俯视着高宇顺。
王承恩站在另一边,低着头,无声无息。
周皇后从里面出来,同样穿着睡衣,只不过头发明显梳理过。
崇祯胸口起伏,冷声道:“好好好!外面那帮人阴奉阳违,天天与朕作对,朕把你们倚为心腹,恩宠不尽!你倒是好,居然敢背着朕,擅自插手东厂!高宇顺,你想干什么!?想做厂臣吗?”
高宇顺以头磕地,听着崇祯的怒喝,浑身一颤,半点不敢反驳。
周皇后走过来,轻声道:“高公公是从潜邸跟随陛下入宫的人,肯定与外面的朝臣不同,陛下还是问清楚再说。”
崇祯强压怒火,道:“说话!”
高宇顺不敢抬头,道:“奴婢,奴婢想带东厂的人去天牢,将那钱千秋提到东厂重新审问。”
崇祯满脸怒色一僵,迅速会过意,道:“你怀疑三法司欺瞒朕?不可能!除了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外,还有各级官员数十人在场,那个赵净不是也在场,并无疑问吗?”
说到这里,崇祯的双眼一寒,喝道:“是那赵净指使的你?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
门外立即出来几个粗壮的内侍,手握大棒。
崇祯厌恶朝臣结党,更忌惮内侍与朝臣交通,这些都是他不能触碰的逆鳞!
“陛下,”
周皇后一只手按在崇祯的肩膀上,轻声道:“还是听高公公说完吧。”
崇祯强忍怒气,喝道:“说!”
高宇顺道:“并非是赵净的主意。今日,奴婢去见那赵净,他与奴婢说,那钱千秋被打的奄奄一息,仍旧一口咬定并未行贿钱谦益,奴婢当时就怀疑,其中或有猫腻。方才,方才奴婢见皇爷恼恨,是以,奴婢想着重新审问那钱千秋,为皇爷出一口气。奴婢擅自插手东厂,是死罪,请皇爷治罪。”
崇祯脸上的愤怒逐渐消失,心里是又恨又怜。
周皇后见状,连忙道:“陛下,高公公一片忠心,怎么能治罪?”
崇祯叹了口气,一摆手,让那些手持棍棒的内侍退下,默默不语。
外廷的朝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与他作对,继位到现在,他就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崇祯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吭声。
王承恩低着头,余光看着看着跪在地上的高宇顺,若有所思。
高宇顺双眼看着地面,眼神里的惶恐丝毫没有消散。
他的皇爷是一个脾性多变的人,一旦他派人去找赵净对质,还不知道会再发生什么。
许久之后,崇祯坐起来,斜睨着高宇顺,骂道:“狗东西,起来吧。”
高宇顺瞬间放下心,道:“奴婢谢皇爷宽恕。”
缓缓站起来,跪久了,双腿还在打着颤。
崇祯看到了,视若无睹,道:“你刚才说,怀疑钱千秋是被刑讯胁迫,作了假口供?”
高宇顺道:“奴婢不敢肯定,只是怀疑。”
崇祯冷哼一声,从周皇后手里接过茶杯,道:“也就是你猪脑子,居然想从刑部将人带出来审?你审出来了,朕怎么办?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全数查办吗?说不定还要再加上吏部,内阁……”
高宇顺低着头,余光见崇祯开始喝茶,紧张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道:“奴婢,奴婢见他们如此欺辱皇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是是奴婢猪脑子……”
崇祯喝了口茶,抬头看向门外,平静的出奇,道:“廷议之上,那些人,朝臣众口一词,三法司极力为钱谦益脱罪,一件一件,你真当朕不知道吗,看不穿吗?”
高宇顺骤然心头一缩,不敢说话。
他的皇爷,比他预想的要聪明的多!
周皇后是崇祯的枕边人,右手轻轻的按在他肩膀上,抿着嘴,满眼都是心疼。
“刚才那赵净又来找你了?”突然间,崇祯回头看向高宇顺。
高宇顺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崇祯若有深意的凌厉目光,不假思索的道:“是。他说,韩阁老要调他去内阁的事,他有些害怕。”
崇祯冷哼一声,道:“让他去内阁是假,想要剔除这么一个不受控制的言官是真!”
赵净驳回吏部举荐何如宠为礼部尚书的奏本,崇祯是知道的,在他看来,内阁想调离赵净,就是为了行事方便!
高宇顺没有吱声,提着心,万分警惕,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露出破绽。
崇祯一手端着茶杯,面作思索状,道:“就留在吏科。对了,你之前说过,刑部命他在复审崔呈秀案?”
高宇顺道:“是。卷宗已经送到吏科了。”
崇祯神情冷漠,道:“朕倒是要看看,他们是否胆敢在逆案上做手脚!”
高宇顺闻言,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道:“皇爷,是说,他们想利用赵净,为崔呈秀翻案?”
崇祯双眼里怒意一闪,道:“朕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敢不敢!”
崔呈秀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一,是阉党的‘五虎之首’,为崔呈秀翻案,就是在为魏忠贤,为整个‘逆案’翻案!
这是赤裸裸的打崇祯的脸,否定他的英明壮举!
高宇顺低着头,心里开始担心赵净了。
‘逆案’到现在并没有定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试图翻案。
这是皇爷的逆鳞,没有丝毫翻案的可能!
如果赵净被利用,陷入其中,将万劫不复!
崇祯不动声色的平复心情,道:“将那道会推阁臣的奏本,退回内阁,命他们复议上禀。”
高宇顺道:“是。”
崇祯又喝了口茶,道:“你们都去吧,朕晚些时候回去,多准备一些参汤。”
参汤,是崇祯通宵熬夜的必备。
王承恩应着,道:“是。”
一众人,退出了坤宁宫。
等高宇顺带着侥幸逃过一劫的庆幸,回到尚衣监的时候,神色微惊,道:“你怎么还没走?”
赵净看到高宇顺回来,这才松口气,笑着道:“高公公要是回不来,我估计同样命难保,索性在这里等高公公了。”
高宇顺轻轻点头,不知不觉,他与赵氏父子已经深深捆绑在一起。
崇祯命高宇顺与赵净多联络,以探听朝野消息,是以高宇顺倒是不太害怕被人发现赵净在他这里。
高宇顺打发了其他人,两人坐下,高宇顺将事情的大概告诉赵净。
赵净越听脸色越不好,道:“这么说来,陛下怕是在心里已经想好怎么处置钱谦益,或许,是与韩阁老等人商议过。”
赵净脸色不好,是因为,‘钱谦益一案’既然能商议,那就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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