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允升与曹于汴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不太好看。
如果真的有‘计赃达三四百万’,那‘钱谦益一案’,非但不会了结,反而又扩大了。
‘钱谦益一案’继续没完没了,那‘会推阁臣’的事,将要一拖再拖。
钱龙锡身体肥胖,一脸的宽厚模样,此时紧锁眉头,看向韩爌。
韩癀神色沉吟,没有开口。
钱龙锡见状,脸上出现了一抹厌躁之色。
‘会推阁臣’,是他们筹谋很久的事情,是‘众正盈朝’的必要举措,如果卡在钱谦益这里,朝野一定会不安,动摇他们的威信。
而真正令钱龙锡烦躁的,是钱谦益有可能落罪!
一旦钱谦益落罪,以钱谦益与瞿式耜众所周知的师生关系,很容易被联系上王在晋等人的‘私改敕书案’。
陛下已经怀疑‘钱党’,说不得吏部还要被牵连进去!
可以说,钱谦益一倒,会起到极其可怕的连锁效应!
崇祯坐在椅子上,将一众人僵凝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大感快意,看向赵净的目光,充满了欣赏之色。
“温卿家,起来吧。”崇祯控制着笑意,淡淡的道。
跪在地上的温体仁,明显察觉到了崇祯话音里的疏离,心中暗沉。
“谢陛下。”温体仁起身,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温体仁起身,引得韩爌,钱谦益,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等人轻微骚动,脸上各有情绪。
温体仁的起身,代表着皇帝态度的变化。
曹于汴想说话,但顾忌赵净说的那几道奏本。
康新民刚被赵净怼过,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乔允升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三法司不出声,那就只剩下韩爌与钱龙锡了。
钱龙锡见韩爌还是一言不发,眉宇间越发厌烦,抬手刚要开口,崇祯却先一步说话:“钱卿家,等等吧。”
钱龙锡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高宇顺端着盘子,快步进来。
他将盘子放到崇祯身前桌上,道:“皇爷,这是刚刚从吏科右给事值房取来的,奴婢查了,确实有发去都察院的文书。”
崇祯神情又松了一些,伸手拿起盘子里的奏本,第一道就令他脸色微沉。
第二道,第三道,脸色已经十分不善了。
“曹于汴!”
崇祯压着怒气,将几道奏本重重拍在桌边,道:“你自己过来看!”
曹于汴心中暗紧,上前拿起几道奏本,只是匆匆一翻,连忙道:“陛下,这些弹劾奏本,臣已发文去南京刑部、应天府彻查了。”
“有结果吗?”崇祯喝道。
曹于汴身体一颤,低着头,道:“暂无回复。”
崇祯大怒,道:“科举舞弊不提,这些弹劾奏本不清,为什么钱谦益还能列在会推的名单之上?”
曹于汴嘴角动了动,还是接不上话。
情势已经很明显,他再辩解不过是火上浇油,余光不断的看向边上的韩爌,
崇祯见曹于汴不说话,心里越发笃定。
同时他清楚的知道,曹于汴是在‘会推阁臣’名单之上的!
朋党!
崇祯转头看向韩爌,沉声道:“韩卿!”
韩爌枯瘦的脸角,略微松缓,道:“陛下,从目前来看,并无钱谦益有罪的实证。”
崇祯眉头紧皱,韩爌这句话,倒是没有问题。
但他不满意。
他又看向钱龙锡,转瞬又是乔允升,康新民,最后落在了温体仁与赵净身上,来回转动片刻,道:“温卿家,你说!”
温体仁清晰感觉到崇祯话里的疏离以及不满,神情更加孤傲的抬手,道:“陛下,看似无实证,种种迹象实则表明钱谦益已结成朋党,把持朝廷,当严厉追查,不可放过!”
崇祯对温体仁这个话一点都不满意,扯来扯去,还是老一套!
崇祯心里恼怒,突然道:“赵卿家!”
赵净瞥了眼温体仁,这位似乎在有意藏拙?
来不及多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半点退路可言,赵净故作沉思,道:“陛下,除了这些奏本外,臣对‘私改敕书案’,还有诸多困惑。”
崇祯眼神微变,道:“有何困惑?”
赵净道:“私改敕书,发生在内阁,但除了兵科外,吏科、吏部也脱不开,可事后并无人追究吏科、吏部。当时涉案的兵科都给事中陈童是礼科都给事中瞿式耜举荐,而瞿式耜是钱谦益的门生。”
崇祯双眼大睁,面露惊疑。
王在晋,瞿式耜,陈童;
刘鸿训,钱谦益,瞿式耜!
瞿式耜就是中间那个窜连勾通之人!
通了,一切都通了!
钱谦益,王在晋,瞿式耜,章允儒,陈童等人,皆是一党——‘钱党’!
赵净的话音落下,曹于汴,乔允升,康新民骤然变色,齐齐对视,三人都想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哪怕是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韩爌,此刻也面露冷色,神情暗沉。
“曹于汴!”
崇祯沉声道:“朕问你,赵净所言,可属实?”
曹于汴硬着头皮抬起手,道:“陛下,私改敕书案,落案多时,在,在彻查时……涉案之人,皆已认罪!”
在案发第二天,内阁中书田佳壁,惠安伯张庆臻便主动认罪。
崇祯却根本不信,心里越发狐疑。他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朝廷不断催促他结案,草草了结,并没有深究!
面对着崇祯充满怀疑的目光,曹于汴无法抬头,康新民,乔允升更是不敢对视。
钱龙锡沉着脸,心中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比崇祯更了解朝局,从刘鸿训,王在晋,到瞿式耜,章允儒,看似没有关联,实则联系紧密。
只是,这些事与事,身旁这位老大人,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
崇祯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了韩爌身上,含怒沉声道:“韩卿,钱谦益,到底是否结党?”
韩爌从容抬手,道:“陛下,钱谦益是否有朋党,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凡是朝臣功罪,皆当出于公议,而非揣测。臣请,三法司彻查,在此之前,应当将钱谦益从会推名单上移出,以示公允。”
乔允升,曹于汴,康新民等人听到韩爌的话,脸色动了动,可也没有什么话说出口。
到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再为钱谦益辩驳了。
而赵净明显的察觉到,韩爌这是在弃卒保车。
温体仁余光瞥了眼老恩师,紧绷的神色微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什么喜怒。
崇祯沉默不语。
他对于韩爌的话不是很满意,但又说不出什么。
他向来重视朝臣的意见,秉持‘公允’,绝不偏私。
韩爌的话,堂堂正正,没有一点毛病。
但崇祯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从‘私改敕书案’到现在的‘会推阁臣’牵连出的种种事端,朝廷里明显有着朋党存在!
他不允许朝臣结党!
韩爌的话挑不出毛病,崇祯便更加生气。
他看着在场的一个个朝廷重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让他怒气上升,冷漠的目光移动,最后又落在了官职卑微的赵净身上。
“赵卿家,你怎么看?”崇祯平淡的语气响起。
赵净哪里看不出来崇祯的意思,或者说,在场的人,都清楚崇祯对于韩爌的话不满意。
见崇祯点他的名,赵净情知该得罪的已经得罪,不差这一点,便抬手道:“敢问陛下,彻查,还是由三法司主理吗?”
赵净的话,不言而喻。
三法司的三位堂官,顿时目露冷意。
崇祯陡然醒悟过来,沉声道:“王承恩,由你提督刑部,彻查钱谦益一案,务必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一直悄无声息,如同透明人的王承恩侧过身,道:“奴婢领旨。”
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三人脸色不太好,默然不语。
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掌控了。
而改变他们计划的这一切的,就是这个不起眼,他们一直不怎么在意的赵净!
赵净感受到了他们充满寒意森然的目光,选择了无动于衷。
这种时候了,在意也没有意义。
反倒是崇祯,令赵净心里暗自摇头。
他提及还是由三法司主审,其实是想诱导崇祯将人提到镇抚司或者东厂去审问,不曾想,这两个特殊机构,丝毫不在崇祯的考虑范围之内。
由于这两个特殊机构过于敏感,赵净也不能直接点出,只能到这里。
人关在刑部,即便由王承恩提督,可操作的空间还是太大,钱谦益到底能不能定罪,还难说的很。
不过崇祯很高兴,这一次,没有被这些朝臣牵着鼻子走,终于做主了一回。
他端坐笔直,欣赏着这些人的面上难色,开怀的笑道:“赵卿家多次检举奸邪有功,升任吏科都给事中,三等功记录在案。”
赵净眉头忍不住的狠狠一跳,看着崇祯,心里忍不住的吐槽。
我为你办了这么多事,你就这么明晃晃,水灵灵的把我卖了?
果然,赵净又感觉到了更加冷漠的目光,还是不得不抬手道:“臣领旨,谢恩!”
可以清晰的预见,他未来的仕途,一定会充满坎坷,要是有人胆大,说不定还得横尸街头。
不止是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看着这个近来声名渐起的年轻人,韩爌,钱龙锡也回过头,目光若有审视意味,仿佛的第一次,真正在意这个初入仕的牛犊。
温体仁站在赵净身前,眼帘低垂,袖子里的手,悄然握紧。
因为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他准备好的后手非但没有发挥用处,反而令陛下对他产生了失望情绪!
崇祯哪里考虑得到那么多,心情舒畅之下,道:“韩卿,‘逆案’,能否在年底之前了结?”
韩爌抬起手,道:“回陛下,臣已命三法司,重新复核‘逆案’,直到确认无误,便可上书陛下圣裁。”
“要多久?”崇祯紧追着问道。
这是他继位以来,做的最大,最正确,最笼络人心的事,同时,也是他英明神武的由来!
朝野瞩目,万民期待,崇祯一心想要尽早结案!
韩爌神色如常,转身看向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三人,道:“你们觉得的还要多久?”
乔允升慢悠悠的抬起眼皮,道:“回陛下,阁老的话,刑部累积的案卷多达数千份,人手不足,力有未逮,臣分请六科一道复核。吏科,主要负责崔呈秀案。”
崇祯立即回想起来,看向赵净道:“赵卿家,崔呈秀一案,要复核多久?”
赵净故作沉吟,一脸的分析模样。
实则心里暗紧,这个案子是乔允升强塞给他的,明显的藏着阴谋。
现在又在崇祯面前公然提及,赵净不得不警惕万分!
“陛下,”
赵净没让崇祯等太久,好不容易刷的好感不能就没了,抬起手,道:“臣已复核了十分之一左右,年底之前,大概能够复核完毕。”
“好!”
崇祯大喜,又看向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三法司的三位主官,沉声道:“年底之前,朕要看到你们的奏疏,彻底了结‘逆案’!”
曹于汴,康新民,乔允升等人对视一眼,三人都从彼此的目中看到了迟疑以及凝重。
“臣等领旨。”面对崇祯的施压,三人只能抬手应命。
一口气成功解决了两件事。
崇祯高兴不已,满脸笑容的直接站起来,道:“诸位卿家,今日天气正好,御花园梅花盛开,咱们一同去赏一赏如何?”
韩爌道:“陛下,内阁事务繁多,臣恐不能陪同。”
崇祯一顿,旋即笑着道:“韩卿说的是,那你们都去忙吧,朕去赏一赏。”
说着,大步离去。
高宇顺等人陪同,簇拥着他离开。
崇祯一走,暖房内,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在赵净身上。
赵净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四肢冰冷。
韩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看了赵净一会儿,抬脚离去。
其他人几乎如出一辙,跟随在韩爌身后。
温体仁在最后,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等这些大人物走出了暖房,赵净才长吐一口气,这才惊觉,头上冷汗涔涔,后背都湿透了。
‘麻烦大了……’
赵净心头惴惴,用鼻孔大口呼吸,缓解逐渐消退的恐惧。
好一会儿,赵净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崇祯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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