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一度的京兆府议会之上,京兆尹薛严大人当着所有功曹、从事的面,将杨熙狠狠骂了一顿,直令众人都心有戚戚。
杨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却是烧得太过了些。他为了追捕逃犯,不仅调派了不少京兆府的公人,还拉来金吾卫的兵士助阵,将长安城中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执金吾卿毋将隆大为不满,对薛严大人发了不少牢骚,连少府、太仆、宗正官署,对他都颇有微词。
若是杨熙搅扰一番,最后将那犯人抓到,却也算一番功绩,但谁知那杜稚季同伙众多,狡计百出,竟在最后时刻逃出城外,一切辛苦功败垂成。
劳而无功便是有罪,无怪乎薛严大人要大发雷霆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素日看杨熙不顺眼的别驾吴原,这次却不知为何,却替杨熙说了不少好话,说他少年英才,敢作敢为,能查出杜稚季的下落,逼得他现身逃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让薛大人稍稍气平。
众人都觉不解,杨熙心中却知道缘由,那晚他搜查勾栏院,竟然查到这位上司也去狎妓。吴原自觉被杨熙抓到短处,此刻给他说些好话,想来是在表示友好了。
可能薛严大人也觉苛责杨熙太甚,议会散后,却又将他单独留下,温言勉励了几句,嘱他继续勤奋为公,不可懈怠,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宜锋芒太露。www.xingxingxsw.com 星星小说网
杨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拜别薛大人,面上沉静自若,但内心却充满了懊恼之情。
既然薛大人已经发话,自己以后便不可再大张旗鼓,查那杜稚季的下落。那杜稚季从自己的手心之中逃了出去,以后必然更加谨慎,自己又受到限制,再想抓他归案,可谓难如登天了。
他返回后院公房,只见从史吕节已经在此等候,向他禀报追查杜稚季的情况。
此时距那一夜杜稚季与他的同伙从城头缒下,逃出生天,已经过去三天了。吕节多方打听,也没找到杜稚季的下落,只是弄清了那个红脸游侠的身份。此人来自陇西,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没想到他原与杜稚季有旧,为了救他,竟舍了自己性命。
“若是这人没死,倒可以向他逼问杜稚季的去向。”吕节懊恼地说道。
杨熙长叹一声,道:“这种重义轻死之辈,可能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吧。如此看来,他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也免了我们对他用刑逼供。”
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还是吕节率先开口,问道:“功曹,那杜稚季不知道跑到何处藏起来了,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杨熙闭眼沉思片刻,突然张目,道:“吕从史,现在薛公不许咱们大张旗鼓地查案,这杜稚季的下落,只能向各县发出公文,慢慢查访了。”
吕节额头青筋暴起,怒道:“功曹费了多少功夫,才逼得这杜稚季现身,若要慢慢查访,不就等若放任他逃跑躲藏么!”
这吕节本是一个油滑老吏,平素于公事之上得过且过,只图自己能够捞点油水。但自从跟了这认真做事的杨功曹,耳濡目染之中,竟也生出几分敬业情怀。
而且,若是能破获杜稚季这种要案,是能够连升两级的!关系自己的仕途,教这吕节如何不急?
杨熙却微微一笑,道:“吕从史莫要着急,咱们查不得杜稚季案,却还能继续查访其他案子。你忘了咱们是为何到夕阴街去了么?”
吕节一愣,道:“功曹是说陈都案?”
杨熙道:“正是。”他们最初去夕阴街,查得不是杜稚季案,而是陈都案。只是在查案过程中机缘巧合,恰好找到了杜稚季的踪迹,才一连数日,对他大肆搜捕。
吕节苦笑道:“陈都案咱们也没什么头绪,又能查什么?”
杨熙回忆着那天发现杜稚季之前的情形,慢慢说道:“其实有一些头绪,只不过我没有顾上去查。你还记得那日尹墨郡主逾墙翻入孙子严旧宅么?那时正好外面有一位老者经过,说那孙宅隔壁,也见过有一名白衣女子逾墙而入!”
吕节略一回忆,好像确有其事。但当时正好发现杜稚季的踪迹,众人皆去追踪,这一句话他却几乎淡忘了。没想到这杨功曹心思如此细密,连这种细节都记得清楚。吕节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孙宅隔壁……那是宗正李骞大人的府邸啊……白衣……白衣……啊!”吕节突然失声惊叫,“那陈都案中另一个苦主,被勒死的那个证人,不是说过‘见到巷中白影’的证词吗?这里面必有古怪!”
杨熙点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就有这个想法,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当时要抓捕杜稚季,我也无暇深思熟虑。此时反正杜稚季也逃了,咱们便去探探那‘白影’!”
二人计议已定,便草拟了一封密函,交到薛严大人的案头。薛严阅后,只批了四字“便宜从事”,并一根空白竹箭发了回来。
两人一见,皆是大喜。这薛大人虽然将杨熙申饬一番,但毕竟心中还是想要破了这些积案的。只要这番杨熙不闹得太过,他还是愿意给以支持。
于是二人便喊来仵作老沈,三人又到夕阴街上,继续查那陈都一案。
此刻案子的线头断在那逾墙白影,听那过路的老者所说,那是一个白衣女子,翻墙进了宗正李骞大人的宅子。
当时与那老者对答者,只有杨熙、吕节并尹墨郡主三人,老沈不在现场,不知道那老者形貌,是以杨熙便与老沈一并去访那李骞大人,却让吕节去打听那位老者的下落,意图再问一些细节。
杨熙与老沈到得李宗正门首,投下名谒,请求拜访。没想到李宗正不在家中,自有下仆将二人迎进客室,奉上茶汤。
杨熙进门之时多了个心眼,特别关注了一下那墙边的房舍,发现靠墙一侧是一处小院,阖门闭户,门上还挂了一把铜锁。
他们枯坐半日,久久不见李宗正回来,杨熙便拉来一个仆役与他闲聊,装作无意间问起那小院是谁居住。
不想那仆役一听杨熙问那小院之事,突然脸色大变,摇手而去。杨熙再要探问,一干下仆却是谁也不跟他们再说半个字了。
杨熙与老沈对望一眼,均知找到了关窍,心中皆是又兴奋又狐疑。
就在这时,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从外而来,看他身着玄色深衣,头戴鹊尾之冠,必然是李宗正了。
杨熙赶紧向前见礼,口称“晚辈”,将自己查案之事与这李宗正说了。
李宗正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道:“杨功曹难道怀疑那陈都被杀一案与老夫有关?”
杨熙连忙告罪道:“晚辈哪敢怀疑宗正大人,只不过是一位目击证人,看到有人翻墙进了宗正大人府上,晚辈才斗胆请求宗正大人配合调查。若是真有凶犯进了大人府上,不也很是危险吗?”
李宗正脸现疑惑之色,道:“是么?那你倒说说,是什么人进了我家?我家护院怎么没有发现?”
那个时候,凡是大户之家,必有护院家丁,以防盗贼之流,若连有人翻墙而入都无法发觉,又怎么护这一宅老小平安?
杨熙踌躇一瞬,据实相告道:“那目击证人曾说,就在那陈都身死前后,见有白影从左近巷中一闪而没,又有人说,见有白衣女子逾墙进入宗正大人府上。不才想请教大人,贵宅靠近墙边的小院,究竟是谁居住?”
李宗正初时还在静听,待听到杨熙说起白衣女子逾墙而入,突然怒发冲冠,拍案而起:“竖子!你今日是来消遣老夫的么?那小院中是我的女儿居住,她寡居在家已有数年,你说有女子逾墙,岂非要污我李家清白!”
杨熙大惊,没想到这李宗正竟有一个寡居的女儿,自己不明就里,说有女子逾墙,不啻于说这位李大人的女儿不守妇道了。
他还待要说些什么,李宗正已经拂袖而起,怒道:“杨功曹,你今日言语,老夫记下了!京兆府如此仗势欺人,我必要在圣上面前奏上一疏!想要我配合你查案,却再也休想!送客!”
二人被众仆半推半赶送出府外,杨熙懊恼不已,埋怨这老沈道:“这李宗正家有个寡居的女儿,你们怎么不早些与我说?这下弄得无法转寰,说不定还要为薛大人惹来麻烦。”
老沈苦笑道:“自古刑不上大夫,虽然这案子发生在李宅周边,我们也不敢去宗正大人府上查案。况且他这女儿丧偶,寡居在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李宗正自家讳莫如深,我等又从何知道?”
杨熙仔细想那前因后果,也知道不能怪京兆府的公人办事不力,他眉头紧皱,道:“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是女儿寡居在家,为甚么要将那小院锁得如此严实?可惜现在这李宗正已经深恶我等,却不知要怎么查探才好了。”
二人正在懊恼,突然看见吕节神色慌张,匆匆而来。
杨熙连忙迎上,急急问道:“如何?找到那老者也未?”
吕节脸色惨白,勉强笑了一下,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找是找到了,不过……这人已经死了两天了,是他害!”
他害,是公门里的暗语,意思便是被他人所害,非正常死亡!
什么?!杨熙和老沈二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噤,只觉周围愁雾惨淡,鬼气森森。
那老者不过只是在巷口说了一句证词,没有几天便即遭人戕害,那么他们几人数次来此查案,是不是也有生命危险?
这时杨熙突然灵光闪动,敏锐地抓住了一个事实:证人接连被害,不正说明那凶犯感受到了威胁,才要出手将人杀掉么?
这说明,那个凶犯便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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