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地?”小乙从未听说过这个词语,一时间便是一头雾水。
杨熙深吸一口气,一边举手指天,一边沉声道:“小乙,你可知天上那颗亮星为何?”
小乙顺着杨熙手指望去,只见天幕正东方位有一颗亮星,正兀自闪闪发出红色的光芒。
“不....不知道...”小乙支支吾吾,天上众星,他只知道北方像勺子柄一样的是紫薇北斗,知道傍晚西边天幕显现的亮星是长庚星,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那便是荧惑星,相传为赤帝之子,也叫赤子。”杨熙耐心解释道。
赤帝....赤帝?!
小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赤帝!
市上说书的先儿常说的轶闻故事当中,最经久流传的自然便是大汉开国天子斩白蛇的故事。相传那汉高祖刘邦乃是赤帝之子转世,未发迹时横行乡里,作那游侠行径。一日醉后在砀山中行走,路遇白蛇阻路,奋而拔剑斩蛇于道。
此后高祖揭竿而起,反抗暴秦,终于成为一统天下的最终胜者,正应了“赤帝子斩白帝子”的谶纬,是连市井小民都能够津津乐道的美谈,可很少有人知道,原来这“赤帝子”便是那天上主宰兵祸的荧惑火星!www.xingxingxsw.com 星星小说网
小乙心神震动,忽然想起那改变自己命运的童谣谶纬,道是“星殒紫薇上,直入南山中”,正是这句古怪谶语,让他和大兄韩狗儿深陷丹辰子的谋算,成为他入山寻找通灵金丹的傀儡。
当然也正是因此,他才能遇到张逸云,才能有了几年来一连串的奇遇。
“难道...天上的星辰,真的能够左右人的命运?”小乙不觉喃喃出声。
杨熙对于此事,感触更加深刻。
他仍记得初到长安,随着先生进入皇宫之时,客星入垣,神鼎出世。他仍记得在灞河岸畔,星华漫出,帝血垂下,先生教以长生之道,河窟地宫重现。他仍记得长安城里,荧惑守心,重臣遭戮,天子崩殂,乾坤反复再无宁日。
今日赤帝降临,是否又预示着天下将生大变?
“万藏”之中,有诸多星象秘典,其探秘究神之说,林林总总。但对这“赤帝降临”的解释,终不外乎一个“真龙降世,乾黄反复”!
“赤帝子降,预示着真龙要出世了。”杨熙低声道,“这可不是左右少数人的命运,这是改变天下气运的大事!”
若是能看见这天上异象,长安的太史令肯定已经如炸了锅一般,遣出人马去寻找这所谓的“降世真龙”了。
“咱们...”小乙犹疑道,生怕杨熙想要前去一探究竟,毕竟他对于这等怪力乱神可是惧怕得很,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咱们不去管他,是真龙也罢,赤帝也好,最好还是离得远远地,不要惹上祸端。”杨熙喟叹一声,牵起马匹回头便走。
如今自己身上都面临许多难事,还是径回长安是正经,哪有闲暇去探寻什么赤帝和真龙?
当他们回转身子的时候,忽然又见两人牵马从城内方向踏雪踽踽而来,当前一名身着棉袍的中年儒士向着杨熙微笑颔首。
可一看他的相貌,杨熙不觉悚然而惊!
此人年四十余,棉帽之下鬓角半黑半白,髭须甫过颈部,身量七尺有余,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直像个邻家老者。
是王巨君!怎么又是他!
这些时日杨熙三人昼夜兼程,甚至连蝠千里都甩脱了,这曾在松兹城中见过一面的王巨君,怎么竟也尾随至此?
先生呢?先生去哪里了?
杨熙慌乱望向巨君身后之人,见他身后那人形容落拓,须发缭乱,大冷天中只穿一件破旧的鹿皮裘,但行动之间不见一丝寒意,挺拔强健的身姿似乎蕴含着可以抵御天地之威的无尽力量。
乱发之下,是一张他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玩世不恭脸。
张逸云!
杨熙心中狂跳,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虽然那张逸云未曾显露一丝杀意,但他曾经面对过逸云的剑锋所向,那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身体下意识地便作出了反应。
“逸云前辈!”小乙也看清了来人,却是惊喜多过惊讶。他早已听杨熙说过曾在松兹城外见过王巨君,但却没想到张逸云竟也在侧。
去岁一别,小乙还以为这辈子再难与这位有实无名的恩师、前辈相见,不料今日竟在此意外相会,心中如何不是欣喜若狂?
逸云一边颔首,上下打量小乙一番,一边笑道:“小乙你长高了,不错不错。”
这两人都无甚敌对态度,但杨熙心中却丝毫没有放松,向两人一揖,开门见山道:“王君侯、张大人!请问我师何在?”
巨君与逸云互看一眼,逸云目中神色有些古怪,巨君却似有些释然,终于还是王巨君开口道:“若虚与我等同行一段时日,如今已经回返长安去了。”
回返长安?
杨熙心中警惕之意更甚,为何那日先生与王巨君见面,便再没来找他?如今王巨君说他已经返回长安,只有一面之词,却不知是真是假?
看到杨熙不敢相信的犹疑神色,张逸云斜瞥他一眼,不耐烦道:“爱信不信,若虚那个死脑筋,为了你这小子付出了多少,你却全然不知,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杨熙听他说得蹊跷,不由得心中一沉,转向逸云道:“请问张大人,家师回长安去作甚么了?还望明言!”
逸云哼了一声道:“我已不是什么张大人,莫要如此唤我。你那个先生,如今是回长安面圣去了!”
“面圣?先生无故回长安面圣作甚?”杨熙心中一凛,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不是为了你这不肖之弟!”逸云再不看杨熙一眼,却拉着小乙的手询问东西。
王巨君驻足雪地,看着杨熙叹道:“延嗣,你可知吏员不告不署者,当何如?”
不告不署,意为官员没有正当理由告假,擅自不出班工作,乃是一桩厉害罪责。
杨熙心中大叫糟糕,这正是他所最担心的一件事。
汉时律例,官员五日一休,在尚书署的郎中,因要随侍上殿,为十日一休沐,也就是说,连续出班十日,才可休息一日。若是告病,须即时禀告衙署,即便得到批准,也仅可休沐三月,若超过三月仍不到班,按律可以就地免职!
杨熙不告而别,如今已有三月有余,若是有司追究,就地免职算是轻的,若是再定个轻慢官家的罪状,这一辈子的仕途便是毁了。再说重一些,就算下狱查办,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这长安城,便还不如不回。
身怀如此可怕敏感的真实身份,若再丢了功名前程,甚至要有性命之忧,那为官为民的志向,与青儿之间的婚约,怕是全部都要成为一场竹篮捞月。
虽然早有预料,但此时巨君将危机说破,仍是令杨熙冷汗直冒。
巨君看着杨熙铁青的脸色,忽然笑道:“你的先生,应是为你向天子求那‘赐告’去了!”
杨熙心中震惊,但又不得不相信。
原来先生面圣,竟是为了此事!?
所谓“赐告”,便是天子赐给臣子的额外假期,若是得了赐告,自然可不去衙署,逃脱这“不告不署”的罪名。
去岁若虚先生在暖玉楼中遭雷狼偷袭,身负重伤,对外称病,天子就曾“赐告”杨若虚,让他在家养病,不必赴太学出班,那也是念在若虚先生是宿儒老臣,杨熙一个小小郎官,有什么资格令天子“赐告”?
且先生与如今天子已不再是与先皇那般,有着深厚情分,且因先帝驾崩一夜故事,天子对先生心有嫌隙忌惮,此时面圣以求“赐告”,天子又凭什么会允可?
杨熙想起天子曾与刘子骏一同布局,想要先生潜入太后宫中偷盗传国玉玺之事,心中又是冰冷了几分。
若虚先生想要保住他的前程和性命,不知要拿什么来交换?怕是只能以身代之,抗下所有罪责!
杨熙再不敢想,一揖到地,低声道:“谢王君侯言明,延嗣这便赶回长安!我自己闯下的祸事,万不能殃及先生!”说着便要跨上马背而去。
逸云终于没好气道:“你来得及么?若虚有那凌空蹈虚的法门,脚程之快,连我都赶不上!说不定此时已经与那孺子做完了交易,又不知去了哪里。哦,还得看那孺子的心情心性,若他翻脸不认那可有可无的旧情,若虚那看似聪明的笨蛋说不定也会被安个罪名,下到大狱,步我的后尘罢了。”
杨熙如坠冰窟,忽然翻身向着巨君大礼拜下,言语之中已有了哽咽之声:“我听说君侯与先生有旧,渊源甚深,如今延嗣身在绝处,自顾不暇,先生又只身面圣,不知所之,还望君侯念在旧情,务要指条明路,延嗣宁舍身死,在所不辞!”
此时此刻,他已顾不上猜测巨君前来的目的,只想为先生分担些许压力,令他不至于因为保护自己而遭到甚么不测。
巨君却微笑摇首:“我乃一介谪臣,私自离开封地,此刻出现在此,已是大不韪了,哪有余暇去帮你那认准什么事情就再不回头的先生?”
逸云也是哈哈一笑,眼神玩味:“你们师徒可真有意思,都是一门心思为别人着想,可知因此伤害了自己,会令对方更加难受百倍?”
杨熙听了这话,顿时僵在当场。
逸云兀自絮絮叨叨:“我就不同,从来只为自己而活,所以天下虽大,我自无拘。小乙你且记下了,日后我若有事,你切不可贸然来救,将自己置于险地。”
没想到小乙也是翻身跪下:“王大人,逸云前辈,你们都是有大能耐之人,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帮帮若虚先生和杨兄,还请千万援手!小乙人微言轻,但也不愿看到杨兄如此为难。”
逸云笑骂道:“亏我如此看重于你,原来也是个感情用事的夯货。”然后又转向王巨君道,“王莽,你便别卖关子了,看这两个小辈在雪地里磕头很有意思么?”
杨熙心下了然,果真王巨君来此相见,确是别有所图!
果然只听王巨君一声轻笑:“延嗣,你可知今日之局,是如何造就?”
杨熙一愣,心中念头飞旋。
自己被迫不告而别,离开长安,看似是小沁无理所为,但罪魁祸首真的是那个少女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亡国宗室子的特殊身份,才在这皇室衰微的特殊年代,被不同势力觊觎,才造成了如此奇异局面。
那么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不,不对!
杨熙如今遍览“万藏”全书,对人情世事、天下兴衰的认识早已不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但毕竟还没有对这浩如烟海的学问融汇贯通,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法理清头绪。
终是王巨君一言点破迷津:“今日之局,不是一人之力造就,乃是天下大势所趋!你那先生若虚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是毕竟还有‘知见’之障,不能一窥古今之势的煌煌全貌!”
“自孝武皇帝以降,推恩之令行于天下,便已是宗室衰微的前兆了。只不过便在此汉祚绵延二百年的当口上,恰好遇到了皇室难继的尴尬情形,才给了宗室以喘息翻身的时机。在这种大势之下,是你海昏侯的遗孤入局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哪位落魄藩王的后代起于田亩,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山峦既崩,新峰竟起,但逝者如斯夫,却是不舍昼夜!历史的长河,何曾会倒行逆流?”
杨熙心中如被重锤敲击,一震再震,终至无以复加。若是此前他听到王巨君这番话,可能只会以为是醉后梦中的无厘呓语,但如今他阅编百家之言,自然能够听出,王巨君这不仅是在给他讲述天下之势,甚至都做出了类似预言的直白谶语!
他是在说,天下危矣!
他也是在说,即使不是杨熙适逢其会,也会有一个别的宗室子,成为天下气运所钟的宠儿或者说...倒霉蛋,自愿或者被迫踏入这大势大局!
自己不愿按照先生的意愿去争天下,但又如何能够逃脱这滚滚向前的洪流?
“君侯是说....是说...”杨熙口内发苦,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厦将颓矣,岂是你能幸免与外么?你竭力想要出局,若虚甚至要以身代之,让你随从所愿,其实会让你陷入局中更深啊!”王巨君似盖棺定论,惋惜地摇了摇头。
“所以才说,若虚那厮看似聪明,但其实是个傻子。”张逸云又不合时宜地补上一刀,引来杨熙的怒目而视。
“我要如何去做?”再望向王巨君,杨熙目中已有决然之色。
但巨君却又是微微一笑,指着方才“赤帝”降临的方位,“你既然不愿成为顶梁的柱子,那就去寻找那真龙罢!天倾之时,总得有人顶得上去。找到那人,也许能让你们师徒二人好过一些,谁知道呢?”
杨熙愣了一愣,似乎没听懂巨君所说的话。
他方才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救得先生无恙,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都侯即使要他重回竞争天子大位的激流当中,将他作为一枚棋子使唤,他也在所不辞!
但巨君却并未为难于他,只是语焉不详,让他去寻什么“真龙”,根本没有提出让杨熙为难的要求。
他是说,只要找到那降临的“赤帝”,找到那天下气运所钟的所谓“真龙”,先生便可化险为夷么?
“为什么?”杨熙没有问“真龙”是什么,也没有问找到“真龙”之后又要如何,他只问了这三个字。
王巨君却似已经听懂,轻声道:“只是为了....让你欠我一个情罢了。”
一阵寒风吹过,小乙忽觉脊背一阵冰凉。
他清楚地记得,去岁这位王大人引着他与李忠进入皇城,让他们去天牢之中搭救张逸云之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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